讨论凤姐的银钱收入是一个饶舌的话题。原因在于此人是荣国府的当家少奶奶,过往冗庞,一句两句难以说清,然而,恰恰由于这个原因,关于凤姐,她的经济来源,才可以构成一个可资讨论的话题。
那就从第五十五回谈起。在这一回,探春因为同赵姨娘怄气,“脸白气噎”地大哭了一场,刚刚平息下来,宝玉的大丫鬟秋纹便来找探春,被平儿拦住。平儿问秋纹有什么事。秋纹说“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宝玉的月例是2两银子,故称月银;秋纹等大丫鬟是每月1吊钱,故称月钱。照规矩,发放月例是有固定日子的,秋纹过来询问,肯定是日子延宕了。听说是月例之事,平儿便让秋纹赶紧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了?”平儿告诉她,探春因为和赵姨娘怄气而十分愤怒,“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做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又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平儿明白,月例延宕是因为凤姐放债。如果这时秋纹向探春询问月例,难免把凤姐抖出来,岂不损害了凤姐面皮?这些话,平儿当然不会对秋纹讲,而只能说探春今日发脾气,劝告秋纹不要“做鼻子头”“臊一鼻子灰”。
关于凤姐放债,《红楼梦》多有叙述,一次是在第十一回,一次是在第三十九回。第十一回,凤姐去东府看望秦氏,回到家中问平儿有什么事,平儿说“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这里的瑞大爷,便是贾瑞,他因为要勾搭凤姐,被凤姐设计,吃尽了苦头。而这里,平儿所说的三百两利银,其母本,是否就是众人月例?对此,第三十九回说得明白: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的还没放呢,这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方近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只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据平儿的说法,众人的月例,这几年“翻出有几百来了”,而凤姐的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便有上千的银两。相对凤姐的体己利钱,月例的利钱,显然太少。我们姑且承认这个数量,按照几年几百计算,估算为一年一百,则二者相加一年是一千一百两,相对凤姐的积蓄,不过是秋毫之末而已。第一百〇五回,查抄荣国府时,在凤姐房内抄出了“两箱房地契”和“一箱借票”,对此,北静王也难以维护。故而在下一回,其长史对贾政说:“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进行给还。”事后,贾政质问贾琏,那些重利盘剥的事情,“究竟是谁干的?”而那些重利盘剥所得,“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然而“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自然推得一干二净,但是“及想起历年积累的东西并凤姐的梯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能不痛?”
我们在《荣国府月例续》中谈到,凤姐的月例是3两3钱银子,一年不到40两。凤姐掌管荣国府的时间,如果以十年计算①,则为400两。她将体己以及众人甚至包括贾母的月例放出去,十年下来总计11000两,二者相加为11400两,距“七八万金”相差甚远,余者,凤姐是通过什么手段获得的?分析起来,一是地租与年例。在第四十五回,凤姐说到李纨的收入时,说李纨的月例是20两,“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儿”,“你娘们儿、主子、奴才总共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统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四五百”估算为480两,减去李纨的月例20两,全年240两,则为260两。凤姐的待遇即使不如李纨,一年下来,不包括月例也应该得到200两罢?十年下来则为2000两。这样,与前述所得相加,总计是13400两,距离七八万金仍然有很大的差距。这个差距需要什么补足呢?那就只有受贿与欺诈了。
关于受贿,让读者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第十五回,馒头庵的老尼净虚向凤姐托请之事。“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要娶张姓财主的女儿金哥,但是金哥已经接收了原任长安守备公子的聘礼,张家要退亲,守备不依,就起打官司来。张家上京寻觅门路,老尼请凤姐帮忙:“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凤姐先是推脱,后来答应了,“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第二天凤姐将老尼之事,说与家人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迫于节度使的压力,“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金哥与守备的儿子双双殉情,“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自此以后“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这一次收了3000两,如果一年一次,十年便是30000两,这应该是凤姐七八万金的大宗来源。
这是对外人,对荣国府内的奴仆甚至是同宗的亲戚也是如此,凡是想在凤姐那里谋事的,都要有所表示,没有钱不会给好处。而且给了钱也未必给好处,凤姐的逻辑是:“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这样的主意当然都是狠主意。尤其是当她知道了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之后,立即给察院送了300两银子打点。之后去宁国府哭闹,说是为了平息此事花了500两银子,从而欺诈了200两。凡此种种,锱铢必较,算尽机关,累计了七八万金,却哪里料到一朝而尽!这对凤姐当然是致命打击,以致抱病不起,“呼喇喇似大厦倾”而叫人叹息。然而,想一想她对老尼净虚所说的:“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那就不仅是叹息,还有痛恶。丧失了道德的人,一旦秉持了权力,什么人间坏事不可以做出?凤姐的可怕,凤姐的银钱收入,其背后的警醒意义便在于此。
注释:
①第一百〇一回,凤姐对平儿说:“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上缺一点儿,也罢了。”此时距凤姐辞世不远。以凤姐嫁到荣国府为十五岁计,当年即掌管府内之事,则为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