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83岁,健康,还在活。一生只当农民,苦累,还在当。家中的二亩一分地都在其名下,富有,不担心失业。被人叫了一辈子小丁,耄耋,依旧叫小丁。不认得自己的姓氏,文盲,目不识丁。
自然没看过书,更不会拿手机看鸡汤文,许多关于人生的哲理学问,什么舍得,放下,宽容,淡定,隐忍,超脱,活在当下,都不懂,却一辈子活得比谁都明白。
从不问人生有什么意义。诸如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想也不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儿育女,三饱一倒,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不渴求富贵,不奢望腾达。贫贱不气馁,困厄不自弃。安详两个字,在脸上写了一辈子。正如她一生自称扬州美女,在嘴上挂了一辈子。
对于幸福这样的人类共同理想,她也只是简单定义为8个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所以在母亲眼里,幸福应该早就实现了。她就在幸福的天堂里过着候鸟般的生活:夏秋乡下种地,冬春进城家务。物质极大丰富,食精烩细,衣鞋满柜,劳动成为第一需要。
每年十月里去接她,总怨我没有开一部卡车下乡,黄豆,芝麻,山芋,南瓜,糯米粉,菜籽油,风干菜,熏肉干,怎么也装不下。母亲一到,城里家中的露台就成了花园,转眼山青水绿。原先锅灶冷清的厨房也变得热气腾腾,三餐美食花样翻新。客厅里的沙发和卧室里的床铺也失去安宁,不是被挪了地方,就是隔三岔五拆掉面罩清洗。别人还不能插手,顺手擦一下台面也不行,那叫剥夺了她的劳动权。
既然一生自称扬州美女,干净整洁是必须的。从未见她头发蓬乱,更不曾衣衫邋遢。晨起梳头抹油,睡前热水沐浴,即便不出门见客,这两件事也都做得一丝不苟,仪式感极强,如基督徒礼拜或伊斯兰教徒祷告,必肃穆端庄,心无旁骛。
寻常日子中,母亲最重视过节,小到二十四节气,大到家人庆生或父亲祭日,必早早提前谋划。端午包粽子,腊八熬糖粥,清明祭先人,除夕贴对联,那都是天大的事,丝毫马虎不得。她常说的一句话是:节过好了,日子就顺了。
小时候觉得母亲美丽,长大了知道母亲辛苦,读书后嫌弃母亲庸俗,中年后感叹母亲智慧。到底什么才是生活,原来母亲比我们这些号称有文化的所有人都拎得清。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父亲去世后十几年,我才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每个人都是奔着死亡而去的,有母亲在,就如同竖起了一块坚实的屏障隔在我们和死神中间,让我们活得如此定定心心。既然她老人家活过一百岁没问题,那我们的好日子就还长着哩!
作者:俞画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