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艺术史的人大多不会对这头牛感到陌生。我对这头牛或许比其他人更不陌生，因为它就固定在我办公室门对面的墙壁上。西班牙语系刚刚迁入这座新的院系办公楼时，选取了一系列西语国家文化的代表性图像，挂在走廊墙面上以彰显特色。这头野牛得以入选，并不一定是因为它有多高的艺术质量———挂在它旁边的委拉斯开兹的《宫娥图》无疑具有更高超的艺术水准，而是因为它承载了特别重大的意义：一方面，它往往被视为西班牙艺术史乃至西方艺术史的开端，另一方面，它成了西班牙的标志。
构图精确色彩鲜明
1879年的一个夏日，在西班牙北部海岸的阿尔塔米拉岩洞，一个叫玛丽亚的小女孩在和她的父亲一起探索这个神秘所在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看哪，爸爸，牛！！”他们在岩洞顶壁上看到的，是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在此留下的图画。不单有野牛，还有鹿、马、羊、鱼、鸟等动物的图案。其中这只红色野牛尤其以构图之精确、色彩之鲜明而令人印象深刻。诚然，一个现代画家完全可以画出更逼真的野牛，但一想到这头牛的作者是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原始人，而且肯定是凭着自己的脑中印象在黑暗的岩洞里完成这幅作品的，我们仍要为这幅被埋没了数千年的手工图像赞叹不已。
两种经典的艺术起源说
关于这头野牛以及远古时代的其他岩洞壁画图像，在艺术史的意义上有着各种解读。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认为，原始人画下这些动物是为了施行巫术，因为人类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原始信仰：画下来的东西等同于它所对应的实物。我们的祖先都是强悍有力的狩猎者，他们在自己居住的地方画下狩猎目标，或许再用石头或别的什么东西朝着这些图案痛打一番，以为这样做就能保证他们在岩洞之外的严酷世界里有所猎获了。另一种说法，记不得是谁提出的了，说是这些岩洞的主人们在一顿饱餐之后，志得意满，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信手在洞壁上画下了这些动物的图案。前一种说法将巫术作为艺术的起源，后一种说法则试图证明，艺术是饱暖之后的需要，是人类用以发泄过剩精力的游戏。这是两种最为经典的艺术起源说。李泽厚先生曾以解释“美”字的起源来探究艺术美的起源。一种解释认为，羊大则美，羊长得肥大，就是“美”的，极好的。另一种看法是，“美”字与“舞”字最早是同一个字，“美”就是人戴着羊头跳舞。李泽厚因而指出，“羊大则美”意味着，美与人的感性需要、享受、感官直接相关，“羊人为美”意味着美与人的群体和理性相连。这两种解释可以与前两种说法一一对应。如果我们把这头在西班牙土地上发现的野牛作为艺术的起源的话，可以认为，艺术最初就是人的有理性的社会活动，是有明确的利益意图的，也可以认为，艺术最初就是承载人类情感的活动，是生命热情的释放、激情的纯粹燃烧。
那么，如果我们将这头牛作为西班牙艺术史的起源呢？反对这种说法的人可以举出数不清的理由。比如说，当这头牛出现时，“西班牙”尚未存在。再比如，鉴于这个国家历史的复杂，“西班牙艺术”这一概念本身就存在诸多问题。相信文化融合的人把西班牙土地上的穆斯林建筑也当成西班牙艺术的一部分，认为“文化融合”是一个谎言的人则坚持认为，既然西班牙民族国家是在抗击摩尔人的战争中逐渐成形的，清真寺和摩尔人王宫的遗迹就不能视为西班牙文化的一部分。那些被西班牙王室请到西班牙来的德意志、佛兰德斯和意大利艺术家，他们留下的作品能不能纳入西班牙艺术史中呢？艺术史家们争论不休。
旅游业和广告业暗中助力
无论如何，在现代文化中，这头牛已经与西班牙形象之间建立起牢不可破的联系。西班牙由一头牛来代表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在这一过程中，有旅游业和广告业的暗中助力。西班牙的地形被解释为一张摊开的牛皮。西班牙为蜂拥而入的外国游客准备好了多个与牛相关的固定节目：除了北部海岸的那些画有野牛野马的原始人洞穴，还有潘普洛纳的奔牛节，以及在多个城市都能观赏到的斗牛表演。在这些节目中，外国人总是比本地人表现出更狂热的投入。在西班牙的高速公路上，除了能看到牧场上成群的牛以外，还能看到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巨大黑牛———那原是奥斯伯恩（Osborne）酒业公司制作的广告牌，在蓝天旷野的背景上显得特别雄浑粗犷，这些黑牛的形象如此深入人心，竟至于当它们即将被拆除时，西班牙多地民众发起保卫这些“民族文化遗产”的运动，迫使政府当局决定保留这些广告牌，去除商业符号，让它们继续耸立天际，与废旧的堡垒和风车一同构成西班牙大地的雄奇景观。
如果你看过毕加索画的牛，然后再来看这些一万年前的洞穴壁画上的野牛，一定会觉得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程度上的亲缘关系。在这个时候，形似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流动在那粗犷的线条和鲜艳的色彩之中的生命力。西班牙艺术史家拉富恩特在论证毕加索作品的西班牙特色时指出，毕加索喜欢即兴作画，如果说他开创了什么“主义”的话，那就是随我所愿、不要约束，而这就是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式的伊比利亚特质。西班牙艺术气质的标志之一：摆脱程式、率性而为。由此，在这头野牛和委拉斯开兹的杂乱色块、戈雅的黑白幻象乃至毕加索与米罗的自由线条之间就存在了联系，尽管这些不同时代的艺术形式看上去相差巨大。这种联系，就是自由的精神、奔放的生命力，而这就是让毕加索们成为伟大西班牙画家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