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界中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这是马一浮赠丰子恺先生的对联,我印象弥深。
冬日下午的太阳暖暖的,惬意地照着陕西路上褪尽大叶的梧桐树和历尽沧桑的老洋房,街景像厚重的油画。徜徉间,忽然见到一块铜牌光灿灿的:“丰子恺旧居”。“丰子恺”三字用了著名的“子恺体”墨迹,使人眼睛一亮,身躯一震,便想到这副熟悉的对联。“日月楼”会是在这里吗?我的目光急切地穿过雕花黑铁栅栏,充满敬意地朝这排法式里弄公寓房望去。其中的93号,就是丰居。93号大门虚掩,门外晒着棉被,没有人影,非常安静。
轻轻走到门前,见木门上粘一纸条:“请按铃。”
有些踌躇。岁月风云扑面。数十年来,多少双手按过此铃,铃声曾经为谁响起?
是音乐家们吧。先生在音乐上造诣精深,台阶上有音乐家们往来拜访的步履匆匆;是画家们吧。先生是中国漫画的开山祖师,曾任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 ,门铃肯定无数次地为画家们响起;是作家们吧。丰先生著作等身,《缘缘堂随笔》更是脍炙人口,府上必是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是宗教人士吧。先生一生仁慈,护生为怀,又是佛学大家;是教育界的专家们吧 。先生在绘画、音乐、散文、书法、诗词、金石等各个领域做过大量的启蒙和指导工作。
我还知道,曾经有过一道极其粗暴极其蛮横的铃声宣告灾难的来临。大门被撞开,一群陌生人蜂拥而入,押走了丰先生,捣毁了日月楼。事情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
轻轻按铃,缓缓上楼。楼梯两侧,各个房间都是介绍丰先生的图片、文字和实物,故居中洋溢着安详温和博爱的气息。在小小的室内阳台上伫立,虔诚地向每一件物品行注目礼,目光停留在先生独特的“子恺体”书法和简笔漫画上,久久不愿移开。先生从小临摹《张黑女墓志》《张猛龙碑》等北碑,而独特书体的形成则受索靖《月仪帖》的影响很大。他那寥寥数笔,诗意浓郁童趣无穷的漫画 ,是1921年东渡日本留学时,看到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毛笔画之后得到启发的。
阳台朝南,呈“凸”字形。阳光丰沛。一张旧藤椅,一张旧书桌,紧挨东墙是一张小床 。小床边的墙上,挂着那副著名的的篆字对联。这就是丰先生的日月楼。
在这个小小的阳台上,丰先生最终完成了他应允弘一法师的、绵延半个世纪的巨大工程《护生画集》,6册900多幅;翻译了一百万字的日本古典巨著《源氏物语》;出版了《丰子恺画集》《子恺漫画》;创作了《新缘缘堂随笔》等。
先生从故乡浙江石门镇举步,在缘缘堂长大,东渡日本学习,于上虞白马湖洗礼沐浴 ,走进大上海,定居日月楼,星河界里星河转;只为青年时对恩师许下的一诺,先生用生命中数十年的时间,不管如何颠沛流离和人世磨难,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完成承诺,日月楼中日月长。
离开丰居时,住在底层的邻人正在拍棉被,棉被被抱进去了,收满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