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故事“赵子龙单骑救主”作为生命力很强的情节关目,曾以多种形式被改写。其中,清代后期辽宁韩小窗子弟书《长坂坡》以其特殊创作环境、他者审视与创作视角、雅俗共赏的表现形式,进行了富有北方区域特色的文化阐释。子弟书遵毛宗岗本对长坂坡故事的改写,重点描写却是糜夫人而非赵云。
首先,子弟书更换成糜夫人为主角,赞扬女性侠烈,契合坊间满族女性“听书人”的心理需要,她们乐于有个性、重情的女性形象“重塑”在唱文中。《清稗类钞·戏剧类》载:“道光时,京师戏院演剧,妇女皆可往观,惟需在楼上耳。”《长坂坡》的核心桥段突出母子情怀。坊间表演还融情入景,描述糜氏受箭伤醒:“只觉得花气侵人冷似冰。听不尽哀怨的秋蛩声声唤,看不尽飞舞的萤光点点明。欲站起只无奈箭伤疼得更重,挺酥胸才知阿斗在怀中……”视听、触感描写有致,“秋风”“荒草”“漏尽更残”等意象,状糜夫人全方位的统觉感,听众也随之真切感受到糜夫人所处的悲凉环境,而这强化了战争中女性的牺牲精神。她受箭伤醒,马上担心旷野寒烟中的幼子安危:“叹自叹苦命的冤家竟自挨饿,也不知你那甘氏亲娘在何处飘零……”只意识到责任,忧虑“抚养孤儿只怕不能”,表现了柔弱女子面临险境由害怕到顽强刚烈的转变。
其次,为侧重“女丈夫”的人物性格,小窗改写并丰富了故事情节。子弟书略去战场拼杀,将叙事重点放到糜夫人以死托孤。糜氏强调保全幼子,申明保一个阿斗“强如千百个麋氏”,而后毅然投井。女主人公三次呼告“将军”,心系幼子,印证家国一体的价值观。长坂坡故事写刘玄德护百姓遭曹兵截击,凄惶中得糜芳报告赵云投曹,赵云解救了糜夫人和三岁幼子。清代武樗瘿《三国剧论》指出子龙两次救阿斗,一在长坂坡军中,一夺之于孙夫人怀内:“虽事势不同,然其出入生死,躬冒危险则一也。”毛本《三国演义》力赞糜夫人“勇决还亏女丈夫”,毛宗岗评:“但知赵云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赵云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妇人!”
韩小窗作为清盛京(今沈阳)以北开原地区的旗人,熟悉满族女性崇拜习俗,这不仅影响到改编选材,也使糜夫人“女神”般的形象较原著丰满。《长坂坡》渲染了糜氏身系重任的坚强,较小说的抱着阿斗“坐于墙下枯井之傍啼哭”变化许多,也为写托孤的坚定沉着铺垫。相见后糜夫人细嘱:“我孩儿气脉微薄筋骨儿嫩,那掩心甲,也不可勒紧,也别太松。”满满的真情。糜夫人兼具刘备之妻、赵云主母、阿斗之母三重角色,改写后侧重这三重身份“教子助夫、帮弟全义”的忠义责任。作为刘备妻,她先想到“这孩子是刘门之中接续后程”,对夫忠贞,亦对汉朝、君主忠心。为将领主母,初见赵云时她以君臣之礼:“糜夫人悲喜交加说皇叔在否,子龙说闻出重围奔了正东。夫人说国家之幸乃天下之幸,又问谁同去,子龙回禀有张翼德相从。”但生死攸关时则说“此一拜非拜将军是拜你的忠”,身份又转为与赵云平等。为了不拖累赵云,她身投枯井,以此成全赵云之忠。
小说文本点明阿斗乃甘夫人所生,子弟书却有意模糊阿斗非糜氏亲生事,而铺叙别子:“说我儿咱母子今朝缘分满,小冤家可别想娘亲咧你可莫要认生。不许哭孩儿若把你天伦见,就说为娘的罢了么冤家你说话又不能。向忠良说今朝将阿斗交付与你,大料着将军不用细叮咛……”此时的她心知死别在即,放心不下:对阿斗,是“娘亲”与幼子生离死别;对赵云,则是主母对战将只顾冲杀还须留神幼子的叮咛,情知自己“不能乘骑将军有用的马”突围,必须舍己救子。除了对夫君刘备尽忠、成全勇将赵云之忠以外,还有对甘夫人的“义”:孩子托付于我,我必将尽力佑之,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道义、诚信的重要表现。《列女传》载齐军入侵时,鲁村女抛下亲子而带兄子逃亡:“己之子,私爱也。兄之子,公义也。夫背公义而向私爱,亡兄子而存妾子,幸而得幸,则鲁君不吾畜,大夫不吾养,庶民国人不吾与也……子虽痛乎,独谓义何?故忍弃子而行义,不能无义而视鲁国。”类似的巾帼英雄,三国故事还有徐庶之母为免除儿子顾虑,舍身就死。韩小窗《徐母训子》子弟书,从以往关注徐庶的孝,转而突出徐母凛然大义:“那中山靖王的亲嫡派生花人品群推刘备……”殉身训子忠义以突显高风亮节。可见“小窗图写女英豪”的创作自觉:“老夫人惨惨凄凄话到伤心悲切切,心头血点点滴滴似泉涌潮生把痛泪来抛。”她以自己坚守名节训诫儿子要忠奸分明,第一人称坦露胸臆后又改为第三人称描绘、赞许:“老太太怒气填胸威凛凛的哭声凄惨惨地叹……转画屏满腔正气三尺白绫作成了千古壶仪第一豪。”灵魂净化作用,与糜夫人舍身救子的壮烈呼应互补。子弟书作者以更高的情商,对糜夫人果决刚烈的“女神化”重塑,体现出进步的女性观。尽管关羽在三国故事中地位高于赵云,毕竟为大众所熟知,而赵子龙单骑救主,却有“陌生化”的距离感。子弟书对这些忧国忧民、深明大义的女性倾情赞美,也是“明季多奇女子”以来关注视点变化使然,称得上满汉文化融合的共同体结晶。
子弟书是用满族文化视角对汉族文学的再创造。随着女真各部南迁,满族文化与汉文化联系愈益紧密,汉族宗教信仰和人伦情怀也逐渐融入满族信仰,尤其是汉族忠义伦常特别投合原本崇尚报恩的满族精神。不过,改写汉族历史故事,与民俗故事展演不同,更需要在基本不违背原著前提下,有重点地改造加工。刘小萌指出:“关帝由英勇善战、忠君信友的三国时代蜀国大将演变来的人格神,对于崇尚武功的草原行国,或者‘水滨’狩猎的女真部落,确乎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吸引力”,“推举关羽,身体力行的乃是‘忠’‘义’二字”。努尔哈赤年少时在李成梁手下遇危难,得过“关玛法”(关羽)佑护;被大雪围困,也有赖关玛法显灵。皇太极喜读《三国志演义》。《缺名笔记》注意到“忠义”兄弟伦理情怀在联络蒙古族时的作用。康雍乾三朝关羽崇拜更加普及,乾隆《盛京通志·祠祀》载奉天(今沈阳)、锦州所属二府五州六县二城计关帝庙74座。这都影响到子弟书对忠义价值观的标举。
《长坂坡》符合小窗踵随罗松窗关注英雄的创作心理,选材符合东调子弟书慷慨激昂的总体风格。又《周西坡》:“闲笔墨小窗窃拟松窗意,降香后写罗成乱箭一段缺文。”写隋唐英雄罗成之死,悲壮场面与夫妻、母子等人伦情怀紧密联系:“到晚来一钩残月三更梦,割不断母子的牵连夫妻父子的情!”情调类似《长坂坡》。周剑云《大鼓闲评》体会:“其次应推《长坂坡》,发音悲哀,句句斟酌。摹描糜氏夫人之节烈,常山赵云之忠勇,处处合于情理,顾定身分,使腔纯趋于平,而能味厚韵隽,咀嚼不尽。”《长坂坡》“尘埋翠袖湘裙冷,血染弓鞋绣袜红”句,在北地高寒“接受场”中体验深切,更能表现彼时凄楚的人文情景,影响到近代大鼓等的凄美风神。天津通俗小说家刘云若力赞鼓王刘宝全,提到刘宝全的《长坂坡》,这一作品即来自韩小窗。北派武侠小说大家还珠楼主在上海《茶话》第九期(1947)谈大鼓书词的夺胎换骨之功:“如通俗所唱之《战长沙》《长坂坡》……皆为小窗杰作,亦为近来京韵大鼓最通行演唱之俗曲。盖大鼓本为旧京游手好闲之子弟书,至小窗而一变为词曲雅洁、声调入微,乃成旧京鼓词一种绝唱,亦犹吴门弹词之有俞调、马调也。”较早揭示出韩小窗子弟书的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