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浆的酒,要藏在窖里。
这窖温度适宜,通风良好,酒便在这里陈出香来。
印象中的秦海璐是坛上好的原浆酒,集五谷之精粹,本身的辣与烈也由此发酵出来。但这个印象,在初见秦海璐的第一秒就被颠覆。
柔和的灯打下来,正好把她整个人罩住,她就那么随意地靠在沙发里,你聊起日常,她也就接话,亲和地跟你唠开家常。
“刚刚还跟我老公发微信,商量今天谁去接小朋友回家。”
她说着就开始笑,光影在她笑得前仰的脸上流过去,女人的韵,就藏在这里面。
1
“这酒啊,它就像人的一生一样。”
三年陈、五年陈,三十年窖藏、五十年窖藏,人喝的,就是个时间。
秦海璐把人比作酒,这一坛坛摞起来,也就成了个酒馆。20年的厚重,都酿在这馆子里。
最初见着《老酒馆》,秦海璐看都没看剧本,就接了谷三妹这个角色。
“以前跟刘江老师和高满堂老师分别错过了一次合作的机会,所以这次导演再找到我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不来了。接了之后才看到剧本,我告诉导演,我好像抄着了。“
1928-1949年,大连经历着最黑暗的日本帝国主义殖民统治时期,《老酒馆》就诞生在这里。
“不止是时代的厚重感,这里面有满堂老师的情,他记录着父亲一辈作为老百姓,对当时所发生的侵略、国家灾难,大家的一个众生相的反应,所以看到剧本后,我真的欣喜若狂。”
秦海璐描述着那个时代,一条街,一街人,迎来送往,画卷般地铺开来。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聚在一个小酒馆里头。讲书的杜先生阴阳顿挫一声吼,掌柜陈怀海眼里的客就鼓起掌来,这时他就会笑,这笑就落进谷三妹眼里。
一开始只是为了收集情报才安营扎寨,谷三妹需要留在酒馆里,于是她开始千方百计地想招儿,就比如那场赌酒。
“谷三妹肯定喝不过陈怀海,发现喝不过之后,她就开始智取。我让你荡,荡秋千,荡晕了再让你捡针,直接大头朝下。”
这是场欢快的戏,男人和女人的“较量”被放在一架秋千和绿草坪里,甚至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浪漫。所以看戏的观众大概都想不到,在拍这场戏时的秦海璐,心里有多紧张。
这是她进组后和陈宝国的第一场戏,对她而言,陈宝国就是个“够不着”的神坛级人物。
“我很怕第一印象会不好,那以后的戏可怎么办,所以这第一场戏,我想,得拼啊!”
她这么说,在当时也确实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小女人的醉态被她拿捏地恰到好处。
“后来拍完后,宝国老师去看监视器,还一直咯咯咯地笑,很开心,然后他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行啊,小家伙’。注意,是‘小家伙’。”
秦海璐笑着“划重点”,还颇有几分得意,言谈间小女人的娇态,不经意地显露出来。
后来,谷三妹顺利留在了酒馆。相处长了,那个年代的情,有时也诞生地轻而易举。
但在秦海璐看来,这是一种大情。
“对于陈怀海,谁来谁走,对他来讲其实都是一样的,他更愿意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所以对谷三妹,陈怀海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但他也知道这个人的不简单,是为了中国人的不简单,所以他不问,他也不说。”
她理智地剖析,将这段男女情放在那个时代里,儿女情长也上升成了一种更大的家国情怀。
“战争年代诞生出来的感情,它一定是有大共情的前提下,才会有小共鸣。这是两个人共同经历,共同担当所来的。”
这时的秦海璐,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洒脱。
2
何为女人?
尤其是这位“男人堆”里的女人。
从《白鹿原》到《老酒馆》,似乎凡是以男人间的故事为主基调的男人群像戏,秦海璐便常会出现在里面,做那万草里的一点红。
这“一点红”不好演,想演得出彩就更难。切换自如的洒脱和娇态都不是要点,对于秦海璐,这男人群像戏里的女人,更多是得扎在男人心里。
“就比如《白鹿原》里的仙草,她是白嘉轩的灵药,平时不觉得,但是她要死的时候,白嘉轩就崩溃了。谷三妹其实也一样,她作为陈怀海的引领者,到最后玩陈怀海一趟儿一趟儿的。”
秦海璐看待两性关系,觉得就是一条对立又相通的线,千古不变。
“所以女人对男人的帮助,她到底助在什么地方了?更多就是助在心里。男人和女人之间,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关系,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相处。那么在这一类题材里面,这种分寸感也是极好的。”
而能掌握好角色的度,演绎出剧本中巧妙分寸感的人,大抵也是有大智慧的。
这份或是源于对剧本的思考,或是源于生活经历的智慧,秦海璐想从自己心里,传达出去。这是她在演员之余,开始尝试编剧和导演的契机。
“最初是从剧本探讨开始的,因为我们做所有戏,我的习惯是一定要跟导演去聊,我要明白编剧为什么这么写,然后我要明白导演想怎么拍,我就能知道我用什么样的方式演,大家能够认可。因为拍戏我们都是跳着拍的,如果你不做好这个功课,你是很难掌握这个表演分寸的,所以在探讨的过程中,积累了很多想法,然后想多了,就想写,写多了就想拍,这是一个连带关系。”
秦海璐开始把自己生活中的感触写出来,写成剧本。
她的导演处女作《拂乡心》目前已入围上影节主竞赛单元,但实则她写的第一个剧本,叫《我不是北京人》。
“因为我从小就离家,我身边有非常多不是北京人的北京人,所以我就写了这个剧本。但是后来没写成,我发现不是北京人的北京人太多了,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个比不是北京人更广的题材,就是关于思乡和归乡。”
这是中国五千年来经久不衰的话题,李白说过,白居易也谈过。
“大家都说,连小朋友也说,就老想回家,包括我们上大学,到了北京,我就想吃一顿东北的白米饭,你就吃不着啊。”
她细数着人的思乡情结,从老人到孩童,平平淡淡的例子,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事,却像是把万象都包罗进眼里。
这是女人独有的细腻。
3
酒是陈的香,情是旧人浓。
当一坛原浆酒被时光陈出香,旧窖便是它最眷恋的地方。以酒喻人,这窖,便是家。
“但想家,也未见得会回去。”
秦海璐说,她拍《拂乡心》最想要传达的,并不是“归”这一字。
在拍摄这部电影前,她和很多父辈一代的人聊天,这代人经历过真正的动荡,改革开放40年,不停的变迁,从身份到居住地,在动荡里慢慢老去。
“我父母是东北最早下海经商的那一波,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跟妈妈一起用132的车,还有那种手推的板儿车去海边进货,上鱼按盆卖,大冬天推着车,鱼还有冰坨子的。东北的带鱼是方块儿的,带着冰坨那种,然后用螺丝刀一点一点剃,剃完就在那个大街上溜达,推着车吆喝,我妈妈做过这个事情,我也跟着她一起做过。”
但后来,秦海璐年少便离家了,她说自己今年41岁,漂泊了30年,始终不想回到曾经那个家。没有朋友,没有同学,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回去干嘛。
可是秦海璐发现,自己每次做重大事件的时候,却一定会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选择到那个地方去做,她也很莫名其妙,觉得就像是一种牵引。
在之后和父辈相处的过程里,她懂得了这种“牵引”。
“这些年,我爸,超过5年居住的城市有8个。他从退休之后到现在70岁,前两年身体不太好,然后就想说,咱要不要回去看看。包括我公公,也是在最后的时候说,我要回去。”
这是那一代的人们名为“落叶归根”的情结,大概也是如今许多年轻人还体会不到的东西。
马上八月十五了,给家打个电话,也就不回去了。工作忙,附带着谈恋爱啊、结婚生子啊、买房啊、还贷啊,一旦在新的城市扎了根,就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人牢牢拴在这个地方。
秦海璐说,自己也是这样。
但莫名的,刷手机点外卖,偶尔手不受控制就会点一单家乡菜;平时走在大街上,不自觉就会拐进家乡的馆子;给家打个电话,嘴一滑就捎带一句“妈,给我寄点土特产”;到了周末朋友三两聚会,拿起铲勺就想露一手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家乡饭。
“只要你有这几条,就一定会回去,到了70岁、80岁的年纪时,你一定是会想回去看看的。”
那是你这一辈子故事的起点。
这是秦海璐放在《拂乡心》里的初衷。
“做编剧导演,是不是跟做演员不一样?”
“挺幸福的,虽然他们叫你导演的时候,你会懵。”
她又一次从容也不失幽默地回答,再次笑起来的时候,藏在里面的韵,被挥发到了最浓。
这种醇厚绵长,是柔和的,且带着韧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