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丽宏
鹭鸶
鹭鸶,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
它们的形象和它们的名字一样动人。
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薄雾像若有若无的轻纱在湖面上飘来飘去。湖心那片稀稀朗朗的芦苇丛里有雪花似的小白点一闪一闪,那就是它们了。这时候它们是朦胧的,只是一点点白色的小精灵,是昨夜梦境的残片,飘荡在宁静的空气中。
薄雾散去,玫瑰色的朝霞热热闹闹地落了一湖。鹭鸶的叫声从芦苇丛里传出来。看见它们在水面上扑腾的翅膀了,白色的翅膀悠然舞动,像从红色的霞光里浮出的一片片白云。它们不时飞离水面,在芦苇丛上空飞翔一圈,然后落下来,又细又长的脚轻轻地点着荡漾的水波,又不慌不忙地站定了引颈长唳,好像是在欢呼黎明的到来……
这些无拘无束的水鸟,这些自由自在的生命。我羡慕它们!
两只罱泥的小船出现在湖面上。划船人挥动长长的竹篙,小船犹如两只不怀好意的大甲虫,晃动着触须向湖心爬去……
鹭鸶们似乎是受了惊吓,纷纷展翅飞离苇丛,飞离得那么仓促,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们到哪里去了呢,鹭鸶?明天早晨,你还会不会回来?
芦芽
芦芽使我惊讶了很久。
芦芽是淡红色的,很嫩。我用手掰过,没花什么力气,那细而尖的嫩芽就折断了,有乳白色的汁液从断面渗出来。
使我惊讶的是,它们怎么能从那些还没有化开的冻土中钻出来?河沿上那些冻土,简直就像石头,可以使锋利的铁锹卷刃。每天早晨,白森森的寒霜覆盖着冻土,看不见生命的色彩从中显露。只有去年秋天枯萎了的芦苇和败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宣告着一个个弱小生命的衰败和死亡。这死亡是寒冬带给它们的。整个冬天,冻土都以威严强悍的面貌傲视着世界。阳光的照射可以使它们融化于一时,但只要夜幕降临,只要寒风一起,它们便悄然封冻,成为铁板一块,连顽强的蚯蚓也无法突破它们对大地的封锁。
而又嫩又小的芦芽却倔头倔脑地从冻土下钻出来了。这是生命创造的奇迹,它们没有屈服。我无法想象芦芽钻出冻土的过程,这过程一定是痛苦而又漫长的,需要韧性,需要恒心,需要忍,需要日复一日的等待……
寒风依然刺骨,太阳还躲在灰色的浓云背后。我感到冷,我甚至能听见从口中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霜的声音。这是冬天的声音。芦芽,以你们嫩弱的身躯,能在这样冷酷的环境中继续生存么?
芦芽不会回答我。它们的沉默是一种自信而又宁静的微笑,它们的微笑将在大地上蔓延。不会很久了,它们的微笑会蔓延成一片青翠,一片在春天的暖风中洋溢着生机的绿色海洋……
鬼火
晚上一个人走夜路,没有月亮,黑暗中几乎看不到脚下的小路。经过一片坟地,坟墩在黑暗中起伏闪动,使人情不自禁想起农民中流传的很多的鬼的故事。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看见了三两点绿色的磷火,忽明忽灭,忽隐忽现,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这就是鬼火?有人说它们是在野地里游荡的幽灵,是幽灵们朦胧的眼睛。农民们提到它们时脸都会变色。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恐惧的感觉产生?
这些绿色的光点,这些流浪的星星,这些快乐的精灵,你们,在夜色里自由自在地飞舞,你们一定唱着动人的歌,可惜我听不见。
我想,你们从前一定是一些失去了自由的生灵,你们被凌辱过,被压抑过,被黑暗的牢笼囚禁过。是不是?要不,你们为什么这样彻夜不停地飘游飞舞?
很好,你们这些死而复生的生命形态。如果消逝的生命都能变成这样的发光体,我们这个黑暗的世界将会变得怎样的明亮!
初吻
雨天时在泥路上留下的脚印,到了晴天,便凝固了。我一个人走着,看着路上的脚印,想象人们在雨天时步履维艰的样子。
路蜿蜒在一大片玉米地里,绿色的枝叶为曲折的小路搭起清凉的屏障。路的尽头,是海堤。总是这样,每次在登堤看海之前,先沐浴浓郁的生命之绿。这些玉米,我看着它们发芽,看着它们从幼苗一天一天长高长大,长成这样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海洋。生命是多么奇妙!
从玉米地里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循声望去,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躲在那里接吻。他们都有些害羞,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看到他们时,两个人的嘴唇正好凑在一起。我的突然出现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像触了电似的,猛地跳起来、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个弹簧,一下子把两个人 弹出好大的距离。两个人紧张地看着我,姑娘满面通红,小伙子脸色苍白,好像是行窃的小偷突然被人发现。
“你,你看到了?”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他无法掩饰他的惊慌和急切,“我……我们是头一次,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
姑娘则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一开口,便能判他们死刑。
我想笑,面对着如此紧张的一对恋人,却尴尬地笑不出来。我一边慢慢地走开,一边呐呐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你们……随便吧。”说着,加快脚步,离开了他们。
我的身后,那片玉米地里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知道,那一对恋人,依然紧张地站在老地方,保持着距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哎,该死,我破坏了他们美丽的情绪,使他们羞涩的初吻被恐惧和惶惑笼罩,我真不该!小伙子和姑娘我都认识,他们在谈恋爱人们也都隐约知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他们为什么害怕,为什么紧张,为什么像做了贼一样?
我急匆匆地走着,宽大的玉米叶撩拂着我的身体和脸,可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走到尽头,是一堵高墙,不,是堤岸。辽阔的涛声,正越过堤岸,冲击着我的麻木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