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丽宏
问:您曾到故乡崇明岛插队落户,期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想必也是受过很多苦,但是您的散文格调却非常高雅。为什么?
我曾在我的故乡崇明岛插队落户多年,那是一段孤苦艰难的岁月。因为有书相伴,因为有对文学写作的兴趣,使我在孤独无望中找到了一条能够走出困境,走向希望的出路。那时确实受过很多苦,干过最脏最累的活,挨过饿,受过冻,在风雪中赤着脚在海滩上挑土筑堤,在烈日下割麦插秧挑大粪,经常是蓬头垢面,一身臭汗。然而每天晚上,在一盏油灯下,打开书卷,沉浸在那些美妙的文字中,我会忘却身处何境,进入一个使精神丰富升华的世界。我曾经将对文学的追求比作困苦之中的“救命稻草”。人生经历中的苦难,和行文的雅俗,其实并无直接关联,关键是看行文者的精神状态,看行文者对人生和文学的态度。苦难的人生,可以孕育催生高雅的文字,有些人享尽荣华富贵,却有可能庸俗附身,终生无缘高雅。
问:您作品数量最多的是散文,您的散文深受读者喜爱,影响了很多读者。能否谈谈您的散文风格和语言风格?您写散文,秉持怎样的文学追求?
评价自己的文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自我评价,也未必准确。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应该由读者来评价。不少评论家评论过我的散文,众说纷纭,有些评论使我心生共鸣,也有些评论使我产生困惑。我想,一个写作者,还是应该随心所欲。散文是非虚构的文体,写作者必须有真诚的态度,真诚是散文的灵魂。至于语言风格,也许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年轻时曾经讲究文采,追求过绮丽的文风,曾经不断地求变求新,希望在文体上有所创建。写了几十年,回头看看,是一条曲折迂回的路。现在的写作,越来越归于平淡质朴,用简单平实的文字,可以抒发深挚的情感,也可以表达曲折的思想,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可以持之以恒的追求吧。
问:很多人认为,诗歌是年轻人的事情,您从60年代开始写诗,写了将近五十年,还在继续写,为什么您的诗歌创作能保持这么久的生命力?
我最初的诗作,是写在“插队落户”的岁月中,还不到二十岁。那些在飘摇昏暗的油灯下写的诗行,现在读,还能带我进入当时的情境,油灯下身影孤独,窗外寒风呼啸,然而心中却有诗意荡漾,有梦想之翼拍动。可以说,诗歌不仅丰富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诗歌之于我,恰如那盏在黑暗中燃烧着的小油灯,伴我度过长夜,为我驱散孤独。人人心中都会有一盏灯,尽管人世间的风向来去不定,时起时伏,只要你心里还存着爱,存着对未来的希冀,这灯就不会熄灭。和诗歌结缘,是我的幸运。我写诗的数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这并非说明我对诗歌的热爱在消退。诗是激情的产物,诗的激情确实更多和青春相连,所以诗人的特征常常是年轻。然而这种年轻应该是精神的,而非生理的。只要精神不老,诗心便不会衰亡。
问:有诗歌评论家评论您的新诗集《疼痛》是“心灵之痛。人生之痛。岁月之痛。语言之痛。”三十五年前,您悟及“痛苦是基石”为自己刚刚出港的文学之舟压舱,如今又出版《疼痛》,“痛”在您的创作中是否有特别的意义?
《疼痛》是我前两年出版的诗集,收入其中的都是近年的新作。其中只有一首旧作《痛苦是基石》,写于1984年。在编这本诗集时,我浏览了年轻时的文字,发现这首当年曾经无法收入诗集的旧作,现在读来依然心生共鸣,时过三十多年,那种来自生活的感受一脉相承。这本诗集中的诗歌排序是由近而远,近作在前,旧作在后,《痛苦是基石》是最后一首。诗中出现“痛”的意象,并非仅是生理之痛,更多来自精神层面,源自生命流逝的沧桑,也发自对世道曲折的感慨。“岁月之痛,语言之痛”,是评论家的妙语,对诗的意境是一种独特的提示。
问:写了这么多年,您觉得自己的诗歌在形式和意境、内涵上有何变化?
《疼痛》出版后,有评论家和同行认为这是我的变法之作,和我年轻时代的诗风有很大改变。一位评论家说我“以一个完全陌生的诗人形象重新站立在读者面前”,说得有些夸张,但确实是很多读者的看法。其实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写诗时改变了原来的一些习惯。年轻时写诗追求构思的奇特,形式的完整,语言的精美,诗作吟咏的对象,大多为我观察到的外在天地,写我对世界对人生的实在的感受,每写一首诗,都要力求清晰地表达一种观点,完成一个构思。而这几年写的诗,更多是对人生的一种反思,也是对我精神世界的一种梳理。经历了大半个世纪动荡复杂的时事,追溯以往,来路曲折,并非一目了然。这本诗集中的作品,不求讲明白什么道理,只是通过各种意象片断地袒示自己的心路历程,也许不是明晰的表达,但是对内心世界的真实开掘。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如果说,年轻时写诗是对外开放,现在的诗,更多的是向内,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灵魂所在。每一首诗的孕育和诞生,都有不一样的过程,有灵光乍现瞬间完成,也有煎熬数年几经打磨。一首诗的完成,也许源于一个词汇,一句话,一个念头,也许源于一个表情,一个事件,一场梦。但是一定还有更深远幽邃的源头,那就是自己人生和精神成长的经历。
问:《疼痛》出版两年,已经有了十多个国家翻译出版了不同语种的版本,并且在国外获奖,这在当下的诗歌创作中是极为少见的,有何契机吗?
《疼痛》这两年被不断地翻译成各种文字在国外出版,这是出乎我意料的,现在已经有了英、法、西班牙、意大利、保加利亚、塞尔维亚、罗马尼亚、摩尔多瓦、波斯、阿拉伯等语种的译本,其中西班牙语的译本就有三种,分别在智利、阿根廷和古巴出版,还有不少国家在翻译这本诗集,如俄罗斯、德国、日本、韩国等。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中国当代文学,长期以来是被世界漠视的,中国的诗集,整本被国外翻译的以前非常少。如果要说契机,当然有,这就是中国这些年的改革开放,经济上的不断强大,文化的影响力也随之扩大。中国当代文学也开始被世界重视,《疼痛》被这么多国家翻译出版,正是一种证明,尽管这也许还是较为罕见的现象,但中国当代文学融入世界,已有了不可阻挡的趋势。
问:近年来,你创作了三部儿童长篇小说《童年河》《渔童》和《黑木头》,受到读者的喜爱,也引起文坛关注。这些小说中,都有您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影子。这样的写作,对您来说有何意义?创作儿童文学作品,需要纯净的童心。您在这样的年纪,写这样的作品,应该不会是偶然的。您自己认为呢?
其实,作家写儿童题材的作品,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并不是赶时髦凑热闹。每个作家都有童年,几乎所有作家都以不同的方式写过自己的童年生活。有些作家的童年回忆,并没有被人看做儿童文学,有些作家写童年生活,就被看成了儿童文学。这里大概有一个分界。有的作家写童年回忆,并不是为了给孩子看,只是以一颗历尽沧桑的成人之心回溯童年时光,传达的还是成人的看法和感情,即便是虚构的作品,也是如此。这类文字,适合成人看,不被看做儿童文学很自然。有些作家写童年生活时,老去的童心又复活了,写作时,一颗心又回到了童年时光,作品的视角是孩子的,文字中的情感和趣味也是孩子的,人生的喜乐悲欢,在童年的生活中都可以得到体验。这样的作品,成人读者有共鸣,孩子也喜欢读,这大概就是被人称为“跨界”的写作吧。
问:可否总结一下,多年来,您的创作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您追求怎样的创作理念?
虽然已经写了半个世纪,但我还是一个走在途中的写作者,我无法为自己做总结。我曾经在文集的自序里写过一些话,也许可以回答这类问题,不妨抄录如下:
写作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一种追求时髦、与时俱进的事业,而我却始终认为,这应该是一件以不变应万变的事。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一种生活,是我的人生。万变的是世事,是永远花样出新的时尚,不变的应该是一个写作者的心境,是他对人生的态度,即所谓在喧嚣中寻宁静,在烦扰中求纯真。这几十年,我努力让自己保持这样的心境。
岁月和命运如曲折湍急的流水,蜿蜒于原野山林,喧哗,奔流,定无轨迹。在水中,你可以是浮萍游鱼,随波逐流,可以漂得很远,却不知所终;你也可以是一块礁石,任激流冲击,浪花飞溅,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安静和沉着。我愿意做一块礁石。(崇明数字报刊平台) [ 此帖被假正经也在2019-12-21 14:3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