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众芳之中,薛宝钗、林黛玉的诗才最为出众,这是上下公认的。两次诗会,咏白海棠,薛宝钗拔得头筹;咏菊花,林黛玉独占鳌头。这两人之间,谁更胜出一筹,暂且不论,只先谈谈两人文学态度的异同。
(一)薛宝钗的文学态度
1,诗歌的功能在于“寄兴写情”,而不是纪实。
第三十七回,探春发起诗社,李纨出题“咏白海棠”,
“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认为,要先赏花,才能作诗;而薛宝钗的意见相反,诗歌是用来“寄兴写情”——寄托思想情感的,不是记录事实的。心里有要说的话,那么拿什么来说,那只是材料而已,载体而已。咏什么,何必要先见到,欣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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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立意之要:既要避免俗滥,也不可刻意求新。
同一回里,和史湘云讨论试题,薛宝钗说:
“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
俗往往是艺术的大敌;有新意,有独创,才是可贵的。走熟路,说熟话,最没有味道,谈风景必是“春花秋月”,叙离别不外“柳岸灞桥”,每望月大抵思乡念亲,一凭栏尽是忧国忧民,这就叫陈词滥调。写诗要避免此类东西。但为了不熟不俗,刻意地求生求新,也是不可取的。心里原没有那个清新自然的立意,硬要在笔下拗出一个来,那很别扭,其实是另一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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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注重价值导向。
第五十一回,薛宝琴写了怀古绝句十首,薛宝钗看了,说:
“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
前八首所咏,赤壁、马嵬之类,都是严肃读物上有记载的;而后两首所咏,出自《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题材,薛宝钗不赞同。她说“我们也不大懂得”,其实她是懂的,她都看过,而且林黛玉不留神说出一句,她就能注意到,还提醒过林黛玉,劝导她不读为好。这里建议薛宝琴另作,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西厢记》《牡丹亭》这不是什么正统的严肃的读物啊,不允许青少年阅读的,我们自觉抵制为好。
众人看了薛宝琴的诗,“都称奇道妙”,是只注重诗歌的审美性,不考虑其他;而薛宝钗很在意价值观的问题,在她看来,诗歌应该传递主流价值观。
(二)林黛玉的文学态度
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林黛玉集中谈了自己的文学态度。
1,要遵守章法,却不可泥于章法。
“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先要学会章法、规矩,写出来要是那么个东西。格律都不对,你要说你写的那个是诗,也没人信。你得先学会了怎么写,如果真到了某个程度,有了“奇句”,就不必拘泥于规则,什么章法格律都可以不管的。这其实是一个过程,所谓从“有法”到“无法”。
没掌握章法和突破章法是两回事。有的你拿到一看,哪哪都不对,他是一点没学会;有的你看它确有不中体式之处,但是表达效果强烈而独特,那是大才。学会规矩,追求大才。
2,立意第一,词句为末。
香菱初学,对这个过程不是一下子就理解得准确,她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里谈的是立意和词句的关系。香菱听到有了奇句,可以不管章法,就把词句当成是第一位的因素了,却不懂词句为表,立意为里;词句为末,立意为本,哪里有脱离里的表,脱离本的末呢。修辞、文采再漂亮,却内容苍白,空洞无物,哪算得上什么好诗呢。
所以林黛玉强调“第一立意要紧”。心里要真的有什么东西要说,这是出发点,也是最重要的事。如果这心里要说的东西真有点有意趣,那么表达上不刻意追求也能出彩。所思所想本身模糊、浅薄,却意图词句表达得清晰、深刻,那是不可能的,强求就会以辞害意。所以先想得真一点深一点,新鲜一点,独到一点,是作诗第一件事,最要紧事。
3,不可流于“浅近”。
香菱喜欢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样“有趣”的句子,林黛玉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陆游这两句,单从描摹事物的角度来讲,也算好句子,很生动地写出了事物的特征,写出了书房的幽静,“浅近”在哪里呢?
钱穆先生分析过:“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诗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这番话分析得很透彻。
诗句背后没有一个独特的具体的人在,也就是没有扎实的思想情感,描摹事物也就仅仅是描摹事物,也就不算第一流的好诗了。林黛玉还是在强调立意,要想得深一点,远一点。
当然这是比较而言,她是拿谁和陆游来比呢——王维、杜甫、李白、陶渊明等,要先读透这几位。
什么样的不“浅近”呢?香菱读了王维,就体会点意思出来了,她格外推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句,认为似乎无理,却十分逼真,有情有理,其他词语无可替代。这就真听懂林黛玉的话了。
薛宝钗、林黛玉这两位诗人,关于诗歌的态度,有一致的地方:都重视立意。作诗要发自内心,要真有东西要说,要想得深一点,新一点。所不同者,薛宝钗不赞成刻意求新,强调要适度;林黛玉则对浅近抱有警惕,追求深远。再一点,林黛玉用心于诗歌的审美性,而薛宝钗还考虑诗歌的价值导向。
这两人的文学态度,都是很有见地的,值得我们探究,参考。两人的创作实践呢?当然各有千秋。大胆说一点呢,薛宝钗似乎有林黛玉所不及处:风格更多样一点,什么都能写的样子。有含蓄浑厚如“淡极始知花更艳”者,有辛辣讽刺如“皮里春秋空黑黄”者,有悠游自得如“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者。而林黛玉的诗,风流别致当然无人可及,但是风格好像单一一点,反映生活的广度相对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