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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chn001 执行加亮操作(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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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王振宇 作者|李弄 编辑|张琳琳当夜幕降临之际,一位意大利犹太人的商船即将靠岸。眼前是一个浩大的港口,在层峦叠嶂的掩映中,一脉江水滔滔奔流。开阔的江面上,上万艘大小海船缓缓停驻,来自阿拉伯、印度和爪哇的诸多珍宝已经卸货。港口的尽头,难以计数的油灯和火把,正在将一座城市照亮。这是1271年的泉州。在宋元更替的时代,它被世界商人称为“光明之城”。大江东去,旧时的商船与灯火已不见踪影,但这座立足海壖之地的城市,却积淀下自己独特的生活印记。01 泉州往事泉州,又名“刺桐城”。五代十国时期,割据闽南的留氏扩建泉州,环城遍植刺桐,“刺桐城”由此得名。这种植物又名“虎爪树”、“印度珊瑚树”,在热带、亚热带地区广为种植,枝叶繁密,花色火烈。以刺桐为名,恰好掀起了泉州图景的关键一角:沟通海上世界的开放性,以及旺盛的萌发力量。刺桐花地处东南沿海,山多地少,泉州人不得不向大海寻生计。自南北朝起,泉州就开辟了海外航线;到唐代时,泉州港已成为中国四大港口之一。宋人谢履的诗正是其写照:“泉州人稠山谷瘠,虽欲就耕无处辟。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真正的鼎盛是在宋元时期。北宋元佑二年,朝廷设立泉州市舶司,随着东南海上丝绸之路的开拓,泉州扶摇而起,成为东西洋海上贸易的主导者。中国货物从泉州走向世界,据宋代地理名著《诸藩志》记载,泉州港同58个地区、族群、国家有贸易往来,最远至东非索马里、北非摩洛哥及地中海东岸。各国商人在泉州云集,宋代士大夫郑侠描述的“释道四通,海商辐辏,夷夏杂处,权豪比居”正是泉州盛景。往来货物更是诸如“珍珠玳瑁,犀象齿角,丹砂水银,沉檀等香”,堪称集“世间稀奇难得之宝”。中世纪摩洛哥游历家伊本·白图泰由是感叹:“刺桐港为世界上各大港之一,由余观之,即谓为世界上最大之港,亦不虚也。”“涨海声中万国商”,海洋世界的大门在泉州敞开。直到明朝实行海禁政策,三令五申“篇板不许下海”,这座“东方第一大港”才逐渐偃旗息鼓,沦为无人问津的滨海边城。02 半城神明当万国商人与稀世之珍如潮水般退去,泉州的海岸线上,仍然留下了些许吉光片羽。鼎盛时期,这里云集了法兰克人、萨兰森人、印度人、犹太人,也汇聚了来自各民族的宗教信仰。古老的东方城市表现出了难以置信的包容性,据意大利人记载,“生活在刺桐城的各种民族、各种教派,都被允许按照自己的信仰来行事”,有的人本为怀,于是不论文化疆界;有的信奉传统,于是对他人之“道”也倍加珍惜。后世学者称泉州为“世界宗教博物馆”,开放的姿态与包容的气度,成为这座城市的底色。泉州开元寺当儒家学堂的圣贤书声响起时,道观的清修也刚刚开始,开元寺的佛堂香火不断,清净寺的穆斯林礼拜已就绪,基督教堂传出唱诗班的歌声,摩尼教的信徒正在默默祈祷。它们同处泉州的苍穹之下,竟也不会相互打扰。南宋大儒朱熹在游历泉州时,留下“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传世之言,都说泉州半城烟火半城仙,“满街都是圣人”倒也不算虚言。在这里,宗教信仰不过冰山一角,庙宇之外,更多野生神明正在蓬勃生长。这是向大海寻生计的另外一面,在光明之城的背后,是海面上阴晴不定的风雨,是滔天骇浪中摇摇欲坠的商船。风险与生计同在,海洋贸易的脆弱性让泉州人转向虔诚的民间信仰,爱拼才会赢,拼不过时,便奉香火,拜天公。泉州地界上究竟有多少神仙?恐怕没人数得清。他们祭天,不仅在正月初九拜天公,入厝、结婚、祝寿,举凡重要日子都不能落下;他们祭神,且不论大名鼎鼎的妈祖、保生大帝、玄天上帝,单泉州城内三十六铺、七十二境的主公,就足以让庙会一年到头络绎不绝;他们拜祭自己的祖先,也不忘普度无祀的孤魂。城区三步一宫、五步一庙,即使是村野乡间的无名田埂上,亦遍布信众与香火。在这片土地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人与神的狂欢。通过半城神明,泉州人感知天地,触摸历史,沟通血脉,将忙碌生活咂摸出更多滋味来。03 半城烟火泉州人敬奉神明的方式,和其他地方还不太一样。当地作家蔡崇达曾在小说里写道:“在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所有人都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也相信有魂灵,人与鬼神亲近地生活着。我们还相信,魂灵有着和现世一样的属性,会饿到,也会吃太饱,会太胖,然后也会心情不好,也会闷出病。”魂灵高高在上,亦讲柴米油盐。半城神明,半城烟火,泉州生活也有最世俗的一面。听天命之前,须得尽人事,泉州人从来就是认真生活的,在饮食文化上尤其如此。《温陵旧事》记载,泉州地界狭隘,原野硗瘠,生活全然依赖海上风雨,如数月海舶不至,则处处饔飧不继。食物来之不易,是这片土地自古以来的密语。于是,无论何时熟人路遇,泉州人总是一句“食未?”脱口而出,听者会意,也不以为奇;二人闲坐聊天时,“讲长讲短,讲食煞尾”,天南地北谈过之后,总要回到饮食上来。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物尽其用是泉州饮食的第一要义,于是,各类海鲜成为餐桌上的常客。农历二月,牡蛎与韭菜进入最肥美的时节,将二者洗净切好,加入少许番薯粉拌匀,以猪油煎至表面酥脆,吃时蘸以辣酱、老醋、蒜蓉,便成脍炙人口的小吃蚵仔煎。蚵仔煎如果说蚵仔煎的原料还算稀松平常,那么土笋冻可谓将“尽人事”的努力发挥到极致。土笋,这种生长在海滨滩涂的动物,形似蚯蚓,颜色暗沉,蠕动的模样还颇有几分可怖,偏偏在泉州人手下改头换面。洗净泥沙,碾压除杂,让土笋在长久的熬煮中释放胶质,而后自然冷却成冻。让外地人望而生畏的奇怪生物,在费工费时的处理后,竟也鲜美异常。土笋冻乘坚固的闽南福船飘洋而来,外邦食物是泉州美食的另一暗号。这里称出国谋生叫“过番”,外出谋生的人叫“番客”,外域食物自然也难逃干系,“番”石榴,“番”木瓜,“番”荔枝,乃至“番”茄、“番”麦,新“番”老“番”们一道,组成了一个连结世界的文化系统。更典型的大概还是番薯。关于番薯入闽南有诸多记载,比如明代史学家苏琰的《朱薯颂》,文章写到,洪武年间,泉州海船途经南澳,将番薯秧苗带回晋江。后遇大旱灾,“他谷皆贵,惟薯独稔,乡民活之薯者十之七八”,是丰产的番薯帮助泉州人度过饥荒。番薯运送食物火种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清代《金薯传习录》记载,闽南人陈振龙发现菲律宾古国吕宋遍植番薯,想要带藤蔓返乡,然而当地西班牙殖民者将其“视为奇货”,“禁不令出境”。他几次偷带,屡被查禁,最后将番薯藤绞入商船的汲水绳中,在绳面涂抹污泥,才得以蒙混过关。如此,才算得看三分天意,尽七分打拼。从前饥荒时代有“番薯米,性命根”,后来又有来自东南亚的沙茶和咖喱,让平平无奇的主食变得风情万种;还有种种新式饮料,在晋江,朱古力煮燕麦,咖啡配油条,都是可心的早餐选项。这片土地当年神奇地容纳下万千信仰,于是也以同样的方式,让来自世界的食俗生根发芽。沙茶面泉州人终于衣食无忧,却始终惦记着神明有没有吃饱肚子。富裕时种种祭品一应俱全,潦倒时三两样略表心意,神明亲如友邻,自然也不会太过怪罪。在人类与神明有来有往的互动里,也诞生了许多闽南特色吃食。祭拜天公的八仙桌最是满满当当,除了“三牲”、“五果”、“六斋”,以糯米制成的咸甜粿子也是不能少的。比如红龟粿,糯米研磨制成外皮,红花米染就鲜艳颜色,芝麻、豆沙打磨出甘甜内馅,乌龟形状的印模打造出独特的外形。龟有长寿、辟邪之意,适宜向天公祈福;甜粿滋味甜美,甜了神明的嘴,以后的运势便不会太差。红龟粿端午时节,正是梅雨季后暑热窜起时,泉州人便组织起“琐啰嗹”的队伍,一边铺兵公挑着黄酒和猪脚边走边饮,一边是花婆挨家挨户分发莲花,要请龙王爷来祛瘟除疫。应节的食物是烧肉粽,与中原清淡的白米粽不同,烧肉粽以个大料多取胜,除却煮熟的闽式红烧肉,还要下香菇、芋头、虾米,加上香喷喷的红葱油,才配得上敬奉神明的虔诚。烧肉粽这些敬神食物需要好吃,也得好看,泉州的妆糕人可谓将“好看”发挥到极致。明朝时,泉州南安张厝村几乎人人都会彩塑手艺,他们将上等糯米与粳米磨成细粉,民间色纸调出颜色,一支窄竹刀、一柄角梳、一把小剪、一片扁骨簪,从神话传说、历史古迹与戏曲故事取材,以巧手雕琢出栩栩如生的形象来。日常生活被庞大的信俗所浸润,于是神仙也赏下些足够吃饭的手艺。妆糕人闽南人常说“人生海海”,意思是人生就如大海一般,起落浮沉,广阔多变。泉州人从来就面对着这样一片大海,境遇通达时包容大千世界,寂寂无名时经营朝露人生,始终身处烟火,神明作伴。闽南流行歌中唱道:“问我到底,腹内有啥法宝;其实无撇步,欢喜就好。” 想来人生百年说到底,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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