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大元帅 |
2015-07-09 20:57 |
《孔乙己》 转载,股市孔乙己。 中国的股市,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由政策主导,一有政策上的风吹草动就动荡不安。我国的股民,上午做完工,每每花数月工资,买一两手,企盼能涨一些(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大盘要跌停了)在交易所里坐着,喝着凉水闲谈;旁观的倘肯多花几万元,便可以买一个VIP席位,如果出到几十万,那就能买一个一对一席位。那些老股民,多已退休,早年混迹股市,受足了惊吓,经验丰富,大抵出手也不敢这样阔绰,多数是拿养老金买一两手,余下的钱投资人人贷、医界贷之类的固定收益产品,每年也收益颇丰,倒也喜笑颜开的。只有穿名牌西服的,才踱进店面里面的小房间里,点支香烟,慢慢地坐着边抽边谈。 我从毕业起,便在证券交易所里工作,经理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名牌西服主顾,就在客服部做点事罢。外面的大妈,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她们往往要讨价还价每手交易要收多少印花税、佣金、证管费、过户费,然后抱怨:在这样严重抱怨,减点手续费也很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市场部的同学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前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前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大妈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水而穿名牌西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胡子。穿的虽然是名牌西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基本面、利好、抄底之类的,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股神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大妈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西服又破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国泰君安,再买两手。”便排出九张大红票子。大妈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跌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不吉利?要说涨……”“什么不吉利?我上星期亲眼见你买了中车,都跌停好几天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跌停的不是钱……只是个数字!……股市的事,能算钱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降准降息”,什么“证监会发话”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交易所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名校毕业,在大企业做事,但终于进了股市,又不会理财;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没辞掉工作,便找熟人借借钱,勉强维持生活。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运气,便是买后必跌,抛后必涨。过不到几天,便连借的那点钱也亏进去了。如是几次,连给他借钱的熟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变卖家产的事。但他在我们交易所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自己手里的股票跌停后从不大哭;虽然有时能连续跌几天,但不出一月,他总能凑到钱,再打新股。 孔乙己喝过半杯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炒股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赚不到钱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汇率波动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交易所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孔乙己,也每每插科打诨,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炒过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炒过,……我便考你一考。大盘会不会突破6000点?”我想,都快赔光了的人,也配考我么?我投资医界贷还能挣得不少呢!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我教给你,听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经理的时候,写分析报告要用。”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将突破6000点这些谣言放心上;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降准释放流动资金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所以大盘一定会涨,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别过头。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水,想在柜上给我进一步分析,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让他说说股票知识。他便给他们一一讲解。孩子听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孔乙己的钱包。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钱包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没钱了,我已经没钱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钱包,自己摇头说,“没钱没钱!有钱哉?没钱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五一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闲谈,喝了口茶,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刚买了几手葛洲坝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大妈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摔折了腿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亏。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把房子都赔进去了。房子啊,亏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上天台,后来就跳了,警察劝了大半夜,他还是跳了。”“后来呢?”“后来摔折了腿了。”“摔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经理也不再问。 五一过后,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盛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汗流浃背。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手光线传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口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西装,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买一手光线传媒。”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都赔了房子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该赚了。这一回是抄底,保准稳赚。”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亏了不少罢!”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亏,怎么会摔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数字,仅是数字……”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大妈,便和经理都笑了。我端了杯水,放在旁边。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大钞,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水,拿上存单,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端午,经理闲谈说,“孔乙己估计又亏了”过了端午,又说“孔乙己估计又亏了!”月底可是没有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又去天台了。
写于二零一五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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