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正经也 |
2018-08-29 09:56 |
儿时为了分担母亲的辛苦，常常天不亮就去菜场排队买菜了。
黎明时分，天还未明，我窸窸窣窣起床，朦朦胧胧就拎着篮子出了家门，空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弄堂里的路灯都还亮着，幽暗的天幕上，弯弯的月儿浅浅淡淡地斜挂着，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像是带着一丝倦意。天气的寒冷，直刺肌骨，让我感觉手和脸都是冰冷的，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长支菜场从秀水路到曹家渡长宁支路口，依次断断续续的菜摊、禽蛋摊、肉摊、水产摊、豆制品摊、咸菜摊和酱菜摊。熙熙攘攘的菜场早已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吆喝声此起彼伏。近郊农民裤脚管卷至膝盖踏着“吱吱嘎嘎”的拖车，将新鲜蔬菜送到菜摊上。肉摊上的营业员在砧板上乒乒乓乓挥舞着寒气四射的斩肉刀；卖菜阿姨带着饭单、袖套在竹爿的牌子上写着价格。上海人一直习惯把长年累月忙忙碌碌的菜场营业员称为“半夜夫妻”，她们很早到菜场且是风雨无阻的。
我拎菜篮的手指长了不少冻疮，根根胡萝卜似的，在凛冽的寒风中搓手跺脚苦苦等候菜场开秤。母亲知我晨冷，给了我三分钱让我在大饼摊喝碗淡豆浆。寒冬腊月，一碗热乎乎的豆浆入肚，顿时暖心不少。
我急匆匆赶到菜摊前，已有一长串“排队者”，破篮子、小凳子、砖头、石头，一捆草绳充当着排队人，上面写着数字，记下自己的号头，这样“排队人”可以再到别的摊头上去摆篮头，有时会在二、三个摊位上来回照应着，一到开秤，往往是这边刚买好菜，就立即赶到另一摊位，乐此不疲。
母亲隔夜会关照我买些什么，我都会记在纸条上，什么菜，买什么价钿的：豆制品买油豆腐还是油面筋；嫩豆腐还是老豆腐……那时，买鱼买肉买蛋买豆制品都要凭票的。我还记得青菜二分一斤，鸡毛菜三分一斤，小带鱼一角五分一斤；大黄鱼四角一斤，节假日副食品供应按每家的实际人数分大户小户，四人以上算大户，以下是小户，小户配给的副食品比大户略为少点。
母亲让我见到卖菜的阿姨嘴巴要甜点。我阿姨长阿姨短要叫个不停，叫亲妈似的，碰到和气点的阿姨也会多卖一点青菜给我，也有阿姨，板着脸：“小赤佬，嘴巴介花。”一口拒绝。
我经常是买了这个摊头的蔬菜便直奔另一个摊位，看到早先放的破篮子还在队伍中，便迅速拎起篮子排进队伍，有时去晚了，队排到了我人却未到，后面的人客气点的，把我的篮头放在菜摊旁，碰到“刮三”的人一脚把篮头踢得老远。有时候去晚了，没有买到带鱼、黄鱼，只好买几条少人问津的橡皮鱼和马鲛鱼，既不用排队也不用票子，回去“交差”免不了要被母亲奚落一番。家中的蛋票用完了，又想吃蛋怎么办？菜场有冰鸡蛋供应，不用凭票，冰鸡蛋用蜡纸包得方方正正，可买的人很少，吃在嘴里与鸡蛋味道很不一样。
母亲还教会我如何挑菜：卷心菜不挑松垮垮的，番茄不要“歪瓜裂枣”的；挑荠菜、塌棵菜根部的烂泥要抖掉，买了带鱼不要去刮鱼鳞，免得被剪去头尾，我还偷偷学会了买菜大妈的动作，剥去黄芽菜的烂叶、青菜的黄叶，抠掉白萝卜的泥巴，扣掉冬瓜的瓤和籽，咸菜要绞掉点水，剥掉几瓣冬笋壳。有时也会被营业员看到，轻则训斥一顿，重则她会把你剥掉的笋壳、烂叶、黄叶连同菜一起卖给你。
买肉，母亲一般会亲自出马，猪肉的不同部位是不同价格的，且要用肉票购肉，母亲生怕我搞不清吃亏，即使她自己去肉摊买肉，也会去“校秤处”复称一下免得被短斤缺两。
菜买多了，我慢慢地学会了从菜钿中“揩油”。买几角钱的菜也会揩油二、三分钱，碰到买肉买鱼买荤菜“油水”更多。为了防止母亲起疑我“揩油”抄我身，我会把硬币和角票塞在破棉鞋中，我知道母亲只抄我衣服的口袋，故我屡屡得手。有时我为了筹钱去中央商场买张乒乓球海绵贴，买一元钱的菜我也会揩油二角，母亲顿生怀疑，她用家里那杆秤复称，发现份量不对，便拉着我连人带篮子去菜场找营业员评理，吓得我走到半路只好如实坦白，把棉鞋里的钞票掏出来交给母亲，换来的是母亲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有一次手冻僵了，捏着的菜钱不知啥时候弄丢了，急得我团团转，菜称好了，钱却没了，幸好卖菜阿姨看到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同意我回家取钱。怕遭到母亲的责骂，我奔回家悄悄拿出自己几毛钱的“私房钱”补上。一个月揩油的辛苦钱就这样被揩平了，心中好不懊悔。 时间久了，买菜也掌握了不少“门槛”，知道菜的搭配了。毛豆炒茭白，冬瓜番茄紫菜海蜒汤，鸡毛菜蛋汤，蒸茄子，油面筋塞肉。看到盆菜摊的阿姨在搭配菜便暗暗记在心头，加上母亲的不时指点，我渐渐不用母亲下达买菜指令了。冬天，买回的老豆腐，摊在木板上放到自家屋顶速冻，到了晚上成了冻豆腐了，放到锅中一煎，喷喷香。夏天，我会把家里吃完的西瓜皮收集起来，洗净，去掉绿皮，切成细丝，拌上酱油麻油，吃上去有点脆有点韧，是难得的早上泡饭酱菜。
菜场买菜也会碰到同学，如果我买的是一篮子的青菜，看到人家篮子里鱼肉什么的，我会避开同学，低着头挤入茫茫人群中；如果我篮子里有肉有鱼，我就有点“神抖抖”的感觉，碰到同学会主动迎上去打招呼。
菜场买菜为了“插队”而大打出手也司空见惯，男的肉搏战，女的拉扯头发，直到“纠察”赶来劝开。中学时，我也曾劝过架，结果遭到一记冷拳，额头上留下一个“青皮蛋”，卖菜阿姨便对我怜惜同情，菜称得“尾巴”会翘起来。
拍好卖菜阿姨的“马屁”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送菜的农民菜框没有放到位，称菜的阿姨很麻烦，我会过去把菜框拉到柜台前，菜框很重，看到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在拉。一会称菜，她会给我两个人的买菜额度，令我次日早上可以少上一次菜场，多睡一个懒觉。所以在菜摊上，小小年纪的我，一直想着弄点“事情”做做，以换得更多的优惠。
生活往往是琐碎不堪的，有时甚至如一杯苦酒，但若把这杯酒饮尽，不难发现苦涩的背后也有甘甜的乐趣。
作者 陈建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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