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正经也 |
2019-01-24 10:15 |
我家的大灶
我家原来有个大灶,上个世纪50年代末,我家的大灶是我们弄堂里唯一还保留着的,因此十分稀罕,我有时故意走得远远的,观看从烟囱散发出的袅袅余烟;有时登上晒台,将双手拢住烟囱,用烟囱的热量温暖自己。每到做饭的时候,大灶饭的香味传到整条弄堂。母亲烧大灶的绝技是锅巴,不仅香而且量多,贴满了整个锅底,用锅铲铲起来就是一大张,不会破碎。等锅巴不冷不热卷着咬,再放点白糖,又脆又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味可口的食品。 1958年,我们家安装了煤气,大灶的使用率明显下降,不过逢年过节,那大灶炉膛的铁门又被打开了,焰火将母亲的脸庞映得红红的,镬子里有好吃的,当然还有锅巴。以后,炉膛的铁门被打开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一次用大灶烧饭,是在60年代初期。进入困难时期以后,家中的定粮根本就不够吃,母亲每个月都要找人买上20斤的黑市粮票。每斤粮票是2元,现在的人已经无法理解2元买一斤粮票是什么概念,那时,我们全家一天的小菜钱是0.50元,一般工人每月的工资收入为40多元!这天,母亲买来20斤黑市大米,当将大米倒入米缸时,我们都围在米缸的周围,贪婪地闻着大米的清香,我们希望母亲再做一次大灶饭,尝尝锅巴的滋味,解解馋。母亲答应了。我们几个孩子乐坏了,大家冲到厨房,洗刷开了,这情景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这天正好是星期天,母亲从中午就开始做饭了,母亲烧好一锅,我们就吃掉一锅,母亲不停地烧,我们不停地吃,大灶饭的香味在弄堂里飘了整整一天。到晚上8点,一清点,竟然吃了15斤!大家都呆住了,这20斤大米是要掺进小米里补贴吃一个月的,余下的日子怎么过啊!母亲说,这样下去不行,将大灶拆了吧,另外,要制定用粮计划,你们几个兄弟商量一下吧,说完母亲就上楼了。
那一天,我和2个哥哥一夜未睡,哥哥他们将大灶拆了,砖头整齐地堆放在弄堂里,2只镬子被倒过来放着。我负责设计了一张用粮表,每天、每顿吃多少都做了严格规定。第二天早上,我们看见母亲的时候,只见她两眼红红的。
全家聚在一起再吃大灶饭是在40年后。
2001年,正是母亲80大寿,我们到镇江扬州两日游。中午时分,我们在一家名叫来香的酒家就餐。饭是盛在大汤盆里的,一股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人们常说酒醉、茶醉,现在闻到这饭的清香,真有点饭醉的感觉。赶紧往嘴里扒了一口,每个人说了同样一句话:“大灶烧的饭就是好吃!”
吃完饭,大家特地到饭店厨房去看了一下,2口铁锅,下面的炉口里烧着的是木材,炉膛里的火焰在不停跳动,大灶的米饭飘忽着的香味再次诱惑我们。我们仿佛回到了40年前。好客的老板娘特地铲了一大块锅巴,那黄灿灿的锅巴让我们的唾液又出来了。走出饭店的大门,我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块锅巴,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一张用粮表
这张用粮表是我珍藏的,这是一张写在粗劣纸上的用粮表。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时间是(1961年)11月份,也许有人问,既然是11月份,为什么从10月26日开始计算?那个年代,买米是有计划的,每户多少定量都写在购粮本上,每个月的时间口径为上月的26日到当月的25日,以此类推。
进入六十年代困难时期,40岁不到的母亲刚经历丧夫的痛苦,就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那年,我们全家定粮每月197斤,家中八口人,奶奶、母亲,以及我们兄妹,最小的弟弟四岁,长兄才18岁,六兄妹中就有五个男孩,全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吃多少,都有严格规定。哥哥他们负责到米店买米,然后将米倒入米缸中,12岁的我,担负算账的任务。我先设计了用粮表,如何合理分配这点定粮,又要保证主餐,三顿饭用多少米,都有严格规定,实在让人绞尽脑汁。我除了算账,还要负责把三顿饭的米按计划分别舀入三只锅中。家里有个搪瓷碗,算是衡器,一碗半斤米,舀米时,小心翼翼,不能洒到外面,又不能舀得太满,要知道全家八口人一个月的机动粮食只有一斤半米!
算来算去,家里依然揭不开锅,小小年纪的我就知道什么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星期中,我最盼望星期四,因为这天是母亲厂休日,还因为这天晚饭可用3.5斤米,比平时多一斤米,而且,只有这一顿饭是真正的米饭。
一只老南瓜的故事
说来可怜,家中三顿“饭”,不是薄粥,就是面糊,好点的是面疙瘩,或是老卷心菜皮烧的菜饭。对于一人一月才2两油、几两猪肉的我,早就练就一顿吃两大碗的本领。那年头,我的肚子里除了这些,其他还有豆腐渣、南瓜、野菜,我们曾经到川沙乡下去挖过野菜。我经常嚷饿,于是我和大弟轮流分得刮“饭糍”的待遇。一顿“饭”下来,总没有盛干净的地方,我常常有滋有味品尝这最后的美味,真恨不得舌头长得长点将锅舔干净,母亲说这锅都不用洗了,说完眼圈就红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老南瓜的故事。由于一直吃不饱,每个人满是饥饿的眼神,母亲决定在一个星期天,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这天一早到菜场买了一只大南瓜,关照婆婆烧四分之一,南瓜面疙瘩,余下的四分之三再分几次吃。等到晚上母亲下班,才知道南瓜全部吃完。几十年后,母亲面对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的摄像机,说到这段往事依然唏嘘不止。
母亲知道我饭量大,隔几天带一只淡馒头偷偷塞给我。一次,我发现弟弟手中的馒头比我大,吵着要换,母亲劝阻也没用。大哥在旁说:“三弟,不要再闹了,妈妈一个月在厂里只买4斤饭票,还要带馒头回来……”哥哥哽噎着说不下去,我一愣,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为我的无知,为我的混账。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总有一天,妈妈会让你好好地吃上三大碗大米饭。”我哭得更厉害了,就是这一天,我懂得了什么是母爱,懂得了粮票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从这天起,我发觉自己长大不少。后来我还知道,身为纺织厂中层干部的母亲,响应毛主席号召,主动捐粮票、布票、油票给国家,还主动减去百分之一的工资。
一晃已经58年过去了。想起这段往事,禁不住泪水涟涟,感慨万千:没有粮食的日子太可怕了。
我收藏粮票
自此,我养成了爱惜粮食的习惯,也容不得身边浪费粮食的现象。1992年上海正式宣布停止使用粮票,我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将家中所有的粮票还好好地保存着,也许哪一天还能用上。谁知道这一藏就成了收藏品了。我现在保留了很多粮票,除了上海的,还有全国各省市的,粮票被称为票中之王,尽管它早已失去了使用价值,但在我的眼里,粮票是历史的见证,因为它记载了那段苦难的一页,它记载了人民是如何与共和国共患难的,它记载了13亿人民解决吃饭问题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丰功伟绩!
我收藏的“用粮表”,曾经上过央视,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大庆,中央电视台举办了“商品的故事”征文,我获三等奖;上海电视台的纪实频道的系列节目“餐桌演义”,就“用粮表”专门采访了我母亲;上海档案馆2004年《百姓档案话发展》展览,我的“用粮表”也列其中。
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的讲话,特别提到:“粮票、布票、肉票、鱼票、油票、豆腐票、副食本、工业券等百姓生活曾经离不开的票证已经进入了历史博物馆,忍饥挨饿、缺吃少穿、生活困顿这些几千年来困扰我国人民的问题总体上一去不复返了!”看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对粮票的记忆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
作者 郑自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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