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孩子们都换上了棉衣棉裤、蚌壳棉鞋。
从前的冷天才叫冷天,不穿蚌壳棉鞋过不了冬,穿了蚌壳棉鞋,仍然觉得脚趾头像被冻掉了一般。那蚌壳棉鞋好紧好紧,须用薄薄的铜鞋拔方可拔上。鞋紧,脚冷得难耐,只想做个绢踢来踢踢,暖了脚,也暖了全身。苏州人把毽子叫做绢踢,只因那毽子的底砣从前是用绢缝制成的吧。苏州是丝绸之都,丝绸制品寻常得很。隔年的绢踢是不屑再用了,底砣磨损了,鸡毛管豁了口,最主要的是,鸡毛已不鲜艳,而且都蔫不拉几的,踢在鞋帮子上打不起精神,让别人看了笑话。踢绢踢,多半还要比评谁做的绢踢亮丽呢。
从前的孩子都会自己做绢踢,女孩子会做,男孩子也会做。一个小铜钱,一块小布片或绸子,一根鸡毛管,再加上几支彩色的鸡毛。从前的小铜钱不稀奇,家家户户,抽屉角落里都能找出几个,怎么现在都成文物啦?挑厚实些的铜钱做绢踢底砣,合宜,跟脚,实笃笃的踢着舒服;鸡毛更关键,不仅要丰满挺拔有弹性,更要色彩鲜艳。于是,孩子们花费好多工夫寻觅好鸡毛。
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准备起过年用的鸡。有的自家养,有的沿街买,还有的到乡下去选购。那时,殷实些的人家在年关都有“过年”和“过节”两大祭祀仪式,过年,祭天祭地祭神道;过节,斋祖斋宗斋鬼魂。两大祭祀都得用鸡,而且必选公鸡,俗称元宝鸡,说是神鬼都认可,主家兆好运;母鸡和阉鸡都上不得祭桌,说是晦气倒运。这就给做绢踢的孩子们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因为绢踢的鸡毛一定要采自公鸡靠近尾部的背上,那儿的毛软硬适度,长短适宜,弹性十足,色彩艳丽,大多是金黄色的,也有墨金色的、银白色的、芦花色的,都很好看,又自然,比店里买的绢踢上那些染了五颜六色的鸡毛珍贵得多。那时,我们对店里的绢踢很是不屑,那玩意儿不仅鸡毛染色,底砣里放的也只是铁皮垫圈,踢这样的绢踢,会引起小伙伴的嗤笑。
据说,做绢踢的鸡毛以活取为上品。活鸡难对付,上品的毛都在雄赳赳的大公鸡身上,要把一只三四斤重的大公鸡擒住按倒,已是不易,还要拔它的毛,万一不慎,被它啄上一口,也够倒霉的。再说,不是自家的公鸡,主家是不允许这么干的。于是,大家挨家挨户探寻待宰的公鸡,又央求专门帮人杀鸡的阿大帮忙 ,待鸡刚饮刀刃放过血,尚在牵命的当口,赶紧把毛拔了。通常杀过一只公鸡,就有三四个与我相仿的男孩子一拥而上,在公鸡的尾部胡乱拔毛。有时候公鸡屁 眼里“啪”的屙出一泡“断命屎”,也不会把我们吓退。须知,我们常常担当着替姐妹或别的女孩采鸡毛的任务呢,正可显示男子汉气概。有时,拔毛拔得狠了些,会连带着把鸡屁股上的皮血淋淋地扯下来,便互相使着眼色不声张,溜之大吉。倘使谁家主妇发现自家的鸡被拔得鲜血淋漓,准被伊骂遍半条巷子。
男孩们拔了鸡毛,做绢踢的针线活就由女孩们揽下来,成全了她们显示巧手和温婉的愿望,也藉此跟别的女孩比试比试手艺。
那一天,巷子里忽然间就冒出了许许多多的绢踢来了,东一簇西一簇,都是踢绢踢的孩子,蚌壳棉鞋的鞋帮大展威风,“橐橐”声此起彼伏,五彩缤纷的绢踢上下翻飞,那艳丽的鸡毛端的是威风凛凛,寒风冷气也因此退避三舍。
作者 吴翼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