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正经也 |
2019-02-16 07:59 |
上海冬日,最让人喜悦的是看到阳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追着阳光洗衣裳、晒被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居住条件极为逼仄局促,“七十二家房客”、亭子间里挤着祖孙三代人的场景,绝对不是滑稽戏里的夸张说噱,而是当时真实生活的写照。即便如此,上海市民穷讲究、想要追求精致美好生活的初心却从来不改,追着阳光洗衣裳、晒被头,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阿姨、爷叔一定会感同身受。
石库门里洗衣物难
石库门是上海这座城市建筑的经典象征,外地人甚至外国人大概以为老上海人就住在像“新天地”这样的伪石库门里,看着高高的清水砖墙、精光滴滑的打蜡地板,还会艳羡不已,以为上海人日子好过。其实阿拉过去住在石库门弄堂房子里,外表看着高大齐整,甜酸苦辣自己心里明白。就拿每天洗衣用水为例,石库门一般底楼朝北有个公用灶披间,水斗里面装着一到两个水龙头,整栋房子几户人家用水都在这里。二楼、三楼当然也可接水龙头,但那时候水压低、水管长期不更换锈蚀严重,只要底楼用水,楼上水龙头就会变得眼泪汪汪地滴不出来,楼上邻居也只好跑下来用水。十来平方米的灶披间里,你洗菜来我淘米、你洗衣服我过床单,还要灶头上烧小菜,真是大家轧闹猛、别苗头,尤其是到了星期天休息日,更是你来我往,水龙头一刻不得消停,有时候邻居之间难免会擦枪走火,小吵不断。
幸而母亲厂休日是在星期二,基本上与邻居们需要用水的高峰时段岔开。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如果恰逢冬季又是个大晴天,母亲会脚不旋踵地从早忙到晚。母亲是非常爱干净的人,家中床单基本上不是用坏而是被洗坏的,邻居们戏称如果煤饼可以洗白,母亲大概也会洗过再用。洗衣物尤其是洗床单非常费心劳力,母亲总是先在床单上涂满固本肥皂,然后分段在搓板上用力搓、板刷猛刷后,再用滚烫的开水浇上去,说是可以消毒去腻,效果比现在的洗衣店要好得多。
我有时候到灶披间去看母亲洗被单,一只大点的塑料脸盆放在水斗里,另一只小些的脸盆则放在左侧高悬的台板上,分段把被单一点点洗干净后,母亲一个人无法再弄,就叫我走到弄堂里去帮忙。两人各执被单的一头,从相反方向使劲搅缠,被单里的余水被慢慢沥尽。随着我年龄渐长力气渐大,母亲有时候会捏不住被单那端,嘴里叫着:好了、好了,侬发戆劲做啥啦?脸上却是欢喜开心地笑着,此时我化身为最原始的人工甩干机。
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加快,市场上开始出现半自动单缸洗衣机,价格很贵,要数百元钱,还买不到。放进待洗衣物和洗衣粉,放自来水后,一按电钮,强劲的马达就带动着洗衣桶不停地旋转,把衣物里的脏污吸附出来,如何才算干净了要凭自己的感觉。衣被洗干净后湿漉漉的,脱水还得依靠人力,总觉得差了一口气,很不方便。后来结婚成家,我凭票买到市面上非常紧俏的双缸半自动洗衣机。所谓半自动,就是洗衣和脱水分为两个毫不相干的部分,洗衣管洗衣,脱水管脱水,左边是洗衣桶,右边是脱水桶,都需要人工控制调节,属于粗放型洗衣机,母亲已心满意足,因为终于从笨重繁杂的劳作中脱身而出了,尤其是在冬天,自来水冰冷刺骨,长期浸泡在水里,别提有多难受。当时有许多勤快的小姑娘(现在被称为上海大妈)手上都长有冻疮,就是经常洗东西、手浸泡在水里的结果。
很快洗衣机就开始更新换代,变得须臾也离不开,家里先后买过小鸭洗衣机、松下洗衣机,现在则是国产海尔洗衣机,都是电脑全自动控制,只要一个洗衣缸,无论是厚重的被服还是轻薄的丝棉,都能一键搞定。而且可以自动调节水位,设定浸泡、洗涤、脱水次数,哪里还需要人守在洗衣机旁,把洗干净的衣物拿过去再脱水。可以说,自动洗衣机极大地减轻了人们繁杂的家务活。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随着上海市民住房条件的不断改善,都是独门独居,争抢水龙头的用水矛盾也早已成为了历史和笑谈。前年老北站石库门房子动迁,多年不见的老邻居聚首在动迁办公室,谈到当年的用水往事,都无限感慨恍若隔世。
弄堂里晒被头难
衣物需要天天洗,床单等至少十天半月地要洗一次,洗干净后需要晾晒收干,夏天暑气蒸腾,水分挥发很快,而冬天则尤其需要阳光的照射。穿着散发出阳光香味的衣物,躺在有太阳味道的暖被窝里,是人们最惬意舒服的生活方式。
我家住在石库门底楼的客堂间,三楼有个公用晒台,面积有10多平方米,应该说不算小。如果天空晴好,无论是春暖花开还是寒冬腊月,轮到母亲休息日,她总想着去晒衣物或棉被。但二楼搬来的邻居似乎更勤勉,即使母亲起得再早,他家却已捷足先登,而且抢占了东、西两侧的晾衣架,留出中间不多的空档,光照就很少。母亲心里郁闷,又不能与邻居撕破脸皮,先到先得嘛。后来三楼邻居因为住房紧张,结婚时在晒台里侧搭建了一个小屋,摆放各种杂物,也没有跟邻居打过招呼,大家心里有意见,但木已成舟,加上他家确实有困难。晒台的空间变得更为珍贵,底楼人家当然距离最远,受惠最小,母亲只好退而求其次,一心一意在弄堂里面晒衣物。
没住过石库门房子的读者可能有所不知,石库门弄堂房子高敞,原先一栋楼只住一户人家,后因为种种原因,才挤进来很多房客。上海土地一直金贵,石库门造得高,三层楼至少相当于现在的四层楼,但弄堂的间距小,阳光很难直射下来,尤其是在冬天,阳光即使光顾,也只是吝啬地打个照面就倏忽而过。石库门弄堂里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衣物总要晒在自家门口那两根晾衣撑架上。而我家因为靠近弄堂中间,斜照进来的光照就少。母亲只要休息,就会上演追逐阳光晒衣物和棉被的老套情节,她总是一刻也不消停地走进跑出,观察着太阳光现在照到了哪里,一看见有阳光照进了弄堂,就不辞辛苦地把沉重竹竿移来搬去,尽最大可能让衣物、棉被多晒几分钟太阳光。然而母亲有时候实在过于劳累,如果我正好放假或闲着无事,母亲就会勒令我出手帮忙,我那时候总是极不耐烦,嘴里叽里咕噜地表示着抗议,根本没有意识到晚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嗅到的阳光味道,其实正是满满的母爱啊。而缠绵病榻多年的母亲现在大概早已忘却了那段追逐阳光晒衣物的岁月,我却永难忘怀。
晒衣物显现出邻里冷暖
弄堂里晒衣物,其实最看得出邻里关系、人情冷暖,平时邻居碰面相遇,都是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关系到底如何,是否愿意帮着收纳衣物就看得出来。那时候的天气预报确实只能毛估估地预报,明明预报天朗气清,下午却会突然晴转多云,雨水又接踵而至,尤其是在春夏季节,老天经常上演孩儿脸,说变就变,母亲晾晒在弄堂里的衣物却从来没被打湿过。住在对面把灶披间当家的退休老太傅阿姨,尽管平时耳朵有点聋,显得唠叨嗦,有时候我们晒在自家门口的衣物床单,确实会遮挡住她家的一些光线,引发她的不满,但这点小芥蒂并不影响她的热心助人,当然母亲也很当心,天气阴晴不定是断不肯把重要衣物晾晒出去的,傅阿姨帮忙的次数有限。
弄堂里有个在社会上很吃得开的刘师母,总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她也喜欢在弄堂里晒衣物。碰到她家里没人,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倒也有人帮着收,却总在雨水落下后才肯帮忙,衣物就变得半干半湿的。刘师母回家后捏在手里,有些尴尬地收敛起得意模样,她其实心里明白邻居们传递过来的微妙信号。上海邻里之间一般心里有了罅隙,也不会直接点破,否则就有点急吼吼的“十三点”了。
现在,上海家庭的居住条件大有改观,有些非常高档豪华的楼盘,物业公司不允许阳台外晾晒衣物,只能像外国人那样使用烘干机。但人们对阳光味道却情有独钟,想方设法也要在落地飘窗等处晒衣被。我现在居住的楼房建于新世纪伊始,客厅外面有个大阳台,物业也允许外装移动晾衣架。但奇怪的是,很多住户喜欢把阳台封掉,变成内置房间的一部分。尽管内封的阳台都是可移动透明玻璃,视野无碍,但透过玻璃才能照射进来的阳光,就缺少了香甜味,尤其是阻隔了人与清新空气的亲密接触,因而我至今不肯封阳台,成了极少数。
只要人在家中,天气适宜、阳光正好,我总是想在阳台外的晾衣架上,晒上一些什么衣物,否则总感觉有负于阳光的恩宠,这大概就是母亲言传身教留下的后遗症。一天下午,我正好在家休息,站在阳台上眼望着天空慢慢转暗,秋雨淅沥而下,相隔几栋楼房的5楼邻居阳台外,还晾晒着几条床单和薄被。他们家中大概无人,秋雨慢慢地洇湿了那些衣物,我即使有心却也无法相助。此时,我又想起了当年弄堂里晾晒衣物的情景,大雨来临前,邻居们会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所有衣物先拿下来,而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人的。现在住房条件好了,邻居之间的磕磕碰碰、情感交流,却被一道又一道防盗门所阻隔,即使电梯里相遇也很少打招呼,各扫自家门前雪了。很多东西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就像洗衣晒物这等寻常家事,谁也不愿意再回到从前,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想到从前的事……
作者 王智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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