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正经也 |
2019-05-22 14:25 |
□ 兑面
要是你是一只鸟,从百米高空俯瞰,该如何形容那些在操场上走路和跳舞的人?
操场不大,是一个普通中学的操场。红色跑道,塑胶的,包围着一个小型足球场。远看,足球场绿草如茵。走近一看,也是塑料的。即使在暮色里,绿草如茵的操场也泛着绿色的光,给人一种生命蓬勃、丰衣足食的假象。
那天,薄暮时分,我在一群人的后面行走。先是听前面的一群人说股市,说股票跌了涨了,然后分析,分析得头头是道,比电视里、广播里的分析家更透彻。我不炒股,许多年前炒过的。今天听他们说股票,仿佛有点道理。其实分析的人都是有道理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分析得正确过。
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似是而非地,在说哪一个商店里的衣服好看。这声音有点嘶哑,与很多年前我在企业的一个同事相似,但不敢肯定。我故意放慢脚步,渐渐落在说话的人后面。只有这样,我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个女人的背影。那个女人身穿短袖T裇,白色短裙,硕大的臀部在明暗交替的灯光里晃得自由自在,一看就是从生活的尘埃里走过来的。
我在记忆的仓库里寻找,最后确认,没错,她的确是我的同事。尽管与当年相比,整个身体大了一廓,但从走路姿势上依然认得出来。几十年前,她有一个美好的身段,肤色白净,双眸黑而亮。据说——我说据说,有几个人为她争风吃醋,这主要是厂级领导、一些帅哥和自以为是的竞争者。至于我,只有遥看,锁紧眉头,体味她的魅力。
二十年不见了。这二十年,不知她是否一直在这座岛上生活。二十年,她从一个出众的女人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家长里短。她的身躯变得沉重,这只能理解为,与所有人一样,岁月让她增添了负担。
从那个傍晚起,我发现她经常在这条跑道上行走。有时,我快步从她的身边走过,心想她一定不会认出我这个没有更多交往的普通同事。我记得她,是因为她的出众,要是放到现在,我也不会记得的。所以,我决定不主动与她打招呼,免得她认不出我,令我尴尬。
有一天,和往常一样,我在跑道上行走,走得投入,几乎周围的人声都被排斥在外。突然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喊我名字。我放慢脚步,回过头来。
是她。
原来她记得我,原来她早已认出我了,原来她也是怕我不记得她,才迟迟不和我打招呼的。
这是简单交流后得出的结论。我抱歉地笑笑。她仿佛是我经过二十年岁月后,打捞出的一个熟人,是二十年前我真的在那个企业工作过的见证。二十年前的工厂生活,早已恍若隔世。
后来的时间里,我行走,她也行走,她经常来,有时也缺席,我也是。擦肩而过时,彼此一笑,仅此而已。
像完成了某种仪式。
还有一个跳舞者引我关注。女性,四十来岁吧,在灯火朦胧的夜晚看不清面目。大多数舞者,是随大流的,挥手之间,人云亦云,没有原则。而她不是,我感觉她在舞蹈时是闭着双眼的,仿佛有一汪深情从手足间流露出来,也仿佛对眼前的世界,有时候认同,有时候有深深的焦虑和抗争。她在人群里跳舞,却我行我素,与所有人格格不入。有时,她干脆离开人群,在操场的另一个角落独舞。一个人一只音响,旁若无人地跳,如某场电影里的疯子,在月夜成为精灵,吓唬那些忧心忡忡、胆小怕事的人。我每次走过她跳舞的领域,都会肆无忌惮地看她一眼。你不用担心失礼,因为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跳舞,世界被她简化到只剩下一段音乐。我不懂音乐,但我知道,她的音乐不是广场舞音乐。是什么呢?这个操场上,所有人的跳舞都是为了锻炼身体,唯有她不是,她只是在——跳舞。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知道她是谁,来自何处。我几乎要克制不住好奇向人打听了。后来还是忍住了。一个不知结尾的故事,或许更让人遐想。
跳舞的人都是遵守时间的人。有一队舞者,几乎总是在场。我是说,我无论什么时候来走路,他们总是先于我到。我离开时,他们依然在场。他们锲而不舍地,做着同一组简单的动作。领舞者六十开外,动作僵硬,滞缓,手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按照某种旨意,敷衍了事地完成一个任务。这支队伍看来也是松散型结构,有时人多,有时人少,有时甚至只剩下那个领舞者。只有那个领舞者,是一个坚定的舞者,仿佛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情况,她都会一如既往地跳下去的。
后来我发现,对那个领舞者的关注,不止我一人。有一天,我在行走,听到前面几个行者在议论一个人,仔细听,被议论的就是那个领舞者。一旦行走至领舞者的旁边,议论者便噤声,目光稍向领舞者偏斜。断断续续的谈话里,我听出了端倪。许多年前,领舞者的女儿跳楼自杀,自己与丈夫离婚。现在她孤身一人生活。她的前夫待她真好。听见一个人这样说。几乎每个星期,前夫都会来看她,买点菜,买点日用品。她也不拒绝。
我想,这真是一个悖论啊。
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一个悖论。
这个平平常常的操场,掩映在这座城市昏黄的灯光里,岁月平等地从这里流过。一群人在这座操场上舞着,行走着。他们不看天上的星星,他们看眼下,或者什么也不看。他们只是来锻炼身体,放松自己。他们的行走无关“行万里路”。他们是一群似曾相识的人,仿佛不远万里,殊途同归。总有一天,彼此走散。走散就走散了,自会有后来人,前赴后继,在这座操场上或行或舞。即使没有这座操场,自然会有另一座操场接纳他们。
这世界真好,平安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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