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正经也 |
2019-06-09 08:39 |
□ 阎诚骏
2014年下半年，《赵丽宏文学作品18卷》出版了，其中有16卷是散文，计1278篇，我随后就沉浸其中。这固然是基于个人趣味的情感陶冶，作为一次精神漫游，则感慨良多，近500万字的作品证实了他自己的表白：世事万变，不变的是自己的心境。任岁月和命运的流水曲折湍急，他愿做其中一块礁石。他所有的散文，便是他在喧嚣中寻宁静，在烦扰中求纯真的生命倾吐。
赵丽宏的散文丰富多彩，其中有些上乘之作，已经问世多年，但在我的心中，它们却不是一抹残阳，那明亮的语境和画面，常常唤醒我的记忆，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去品味。
比如，最早读到的是他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上的《雨中》。一千多字的短文，浓缩了诸多元素：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一个打翻了一筐苹果的姑娘；一个路过的卡车司机；一个白发老人，场景则是雨中的马路上。文笔凝炼而清新，没有迸发的激情，只有淡淡的叙述，人物如矩阵般在雨中紧密地啮合一起。一个事件，一种行为过程，却形象地暗示了一种生命体验，展现出抽象的人性之美。现在这篇散文已选入中学语文教材，无论从文学性还是思想性来说，都是当之无愧的。
《岛人笔记》中的《死之余响》，是当时我读赵丽宏散文最感震惊的篇目。文章结构的线索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交响诗《死亡舞蹈》，一开篇便着意用音乐的魅力来渲染叙述的氛围，然后讲述一个个死亡者的故事，绘声绘色而让人触目惊心。文章的结尾又重现音乐形象，然而，美妙的音乐情绪产生的诗意，却变成惨痛的悲剧。这是作者对生存与生命境况的敏锐感悟，无论是叙事或是抒情，其主题、情景、词语、句群都显示了不同于他人的个性，其思想张力则是反思的呐喊。
我曾在中学里教语文，邀请赵丽宏来学校为学生作过读书和写作的讲座。这缘于他的名作《小鸟，你飞向何方》，文章说他读书的心路历程。他介绍自己“还在中学的时候”，就迷上了泰戈尔，“一本薄薄的《飞鸟集》”，被“手指翻得稀烂”。“《飞鸟集》破损了，我渴望再得到一本”，于是，便有了“旧书店里的那次邂逅”。
在文化遭到粗暴践踏的岁月里，在读书无用论弥漫全社会的时候，竟然有两个少年为寻求精神食粮，在一家旧书店里相遇。赵丽宏的散文非常擅长营造气氛，设置情节。这样的意趣所产生的戏剧效果，扣人心弦，真可谓生花妙笔。而文章所揭示的生命追求，所挖掘的人的生存意志、人的超越性和价值感，即便在今天读来，仍有着丰富的观照意义。
读赵丽宏的散文，我总觉得他笔底下流淌着深挚的感情。那些写亲情友情的文字，那些生活趣味的品鉴，都折射了作者的精神追求。比如，《母亲和书》，没有一句刻意的抒情，近乎纯客观的白描，呈现出深沉含蓄的母爱。20多年里，作者出版了几十本书，他以为母亲不会读他的书，没想到母亲淡淡地说：“我读过你写的每一本书”，他更没想到，在母亲的“房间暗道里”，“有一个被帘子遮着的暗道”，“里面是一个书橱”。母亲说：“你写的书，一本也不少，都在这里。”“看着母亲的书橱，我感到眼睛发热，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赵丽宏笔下这个真实生活中的瞬间，如诗一般地暗示了他的生命体验，把母爱表现得如此璀璨、深沉，无声的情感如此细腻柔和，显示了散文的超逸之美。
赵丽宏写人物的散文，并不去铺陈人物的思想脉络，也不去写人物的性格全貌，而是抓住人物形象的某个特点、某个侧面来展示人物的理想和追求。
例如《夕照中的等待》，写一个“生命之火大概已快燃烧到了尽头”的老人，每天傍晚，都会撑着拐杖从楼上走下来，执意地“坐在门口的一个花坛边上”，等待着一张晚报。“注意到他的眼睛时”，作者“不觉怦然心动”，因为“这是一双充满渴望的生机勃勃的眼睛，那渴望犹如平静的池塘深处涌动着巨大的旋流”。
文章写到这里，老人的生命意义顷刻得以升华。接着出现的邮递员，老人的儿子媳妇，都是借以烘托这位超越了现实功利的老人的灵魂。老人最终去世了，但这一真实人物，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隐喻，让人们思索，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处境中，人生在对肉体的衰亡无法抗拒的境况下，我们应该如何在精神上免于死亡。
又如《雨和书》《死之吻》等，大多只选取一个断面，粗笔勾勒，却是栩栩如生的诗性具象。作者所展露的人物内在精神，对唤起人们理性地思考生存和生命的意义，无疑带来意味深长的启迪。
赵丽宏散文的文化视野非常宽广，方寸中的一把幽情，催生出赵丽宏许多充满人间情怀的美文，如《蝈蝈》《绣眼和芙蓉》《蛐蛐的悲喜剧》等。渺小的动物与人类在宇宙中并存，都尊严地运行着自己的生命进程，这是造物的公平，也是作者对生命的钦敬。
从赵丽宏有关人的精神生活、文化生活与自然生命相贯通的散文中，我们还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润泽。如《古瓷四品》《古陶》《陶痴》等。这些美文，以事物的原初性和人文意味，构成他对以往生命的回忆，其感情指向，是对历史和人类生命的敏锐见解，不但是作者才、情、性的发挥，也给读者带来一种精微的诗意。
赵丽宏文学作品16卷散文，如他自己所说，是他大半世人生的缩影，是他跋涉的屐痕、情感的留影，是他的生命以文字形式长出的枝叶，开出的花朵，他这种执着而专一的精神，韧性与卓绝的努力，他以不变应万变的处世态度，就是令人敬佩的礁石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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