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正经也 |
2019-07-17 08:34 |
我的家庭医生叫皮特·勒兹万,我的英文名字也叫皮特。皮特医生的诊所离我家不远。他是罗马尼亚犹太人,约1945年生人,大约二战后来到澳洲。他看上去并不和蔼可亲 ,说着口音很重的英文;身材肥大,穿着随便,甚至有点邋遢,像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看不出是个医生。
认识皮特之后,我一直在他那里看病。他有时会讥笑我过度敏感、紧张,这样过了三四年,有一次我告诉他:我有某种症状,他听了,突然低下头,用手撑住下巴,轻轻地说了声“shit(狗屎)”。我觉得情况不妙,他想了许久,说:“你去看某某,他是匈牙利犹太人,我的朋友。我家族,包括我,在这方面的问题全是他看的。”那匈牙利犹太人果然是个好医生,治愈了我的病。 有一次我腰痛,拍了张CT,取了报告,自己先读了起来,有几个单词不懂,我疑心又要做手术。见了他,我问:“是否又要开刀?”他大声叫起来:“No,N o,No,你受得够多的了,不会一直运气不好的。这是常规问题。”嘴角的笑像是讥讽,整个脸庞却洋溢着欣慰,甚至有一种小孩邀赏时的得意,算是达到了“先病人之忧而忧、后病人之乐而乐”的境界。我想,我们是朋友了。 不久之后,他开玩笑说,论年龄,我应该叫他叔叔。我说,你只比我大哥大几岁 ,只能叫你哥哥。 大约六年前,他的腰椎出了问题,需要动手术。本是一个小手术,不知怎的,引起了尿路感染,住了两星期医院。几周后见到他,人瘦了一圈,原先的大肚腩像空袋袋耷拉在腰下 ,甚是狠狈。我说:“你瘦下来了,倒是意外收获,要珍惜这次瘦身的代价,不要再胖。”他听了“嘻嘻”地讪笑。不久,他又胖起来。经此一病,他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我总是在下午去就诊,常见他背着斜阳坐在方桌后,郁郁寡欢,我感到他是一个老人了。原来,医生也会衰老。 大约四五年前,我带着儿子去他那里做一个化验。他问:“你儿子在干什么?”我说:“去年考进了昆士兰大学医学院。”他一下子站起来,动情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就得比一般人努力,才能平等生存。”暴露出他那一代犹太人的忧患意识。他 对我儿子说:“医生是个很好的职业,但记住,一定要和病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远了,你可能缺乏应有的同情心;太近了,更危险,别人生病就好像你自己生病,又如何治疗别人?” 去年六月,他做了搭桥手术,不久又发现罹患肺癌 。我去医院看望他,他笔直地躺在那里,呼吸沉重。看见我,他转过头来向我招招手,伸出四个手指,有气无力地说:“四根血管都做了搭桥手术。”我握了握他的手,说:“少说话,下周我再来看你。” 看着我依赖和尊重的医生也成了无助的病人,甚是感慨。不久前,我打电话到他的诊所,我听到的留言是门诊时间通知,不禁一阵高兴,他好像康复出院重新工作了。兴冲冲地赶过去,门锁着,隐约能听见里面有小孩的嬉闹。这幢小屋里原先有两个医生,门总是虚掩着的,从来不锁,今天怎么锁上了?我心中疑惑,按了一下门铃,一个陌生的澳洲中年人开门出来,我忙问:“勒兹万医生在吗?”他说:“勒兹万医生去年就退休了,不再在这里看诊了。” 我感到一阵失落,皮特医生退休了,对我来说,仿佛一个时代结束了。
作者 张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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