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地 |
2023-04-26 07:02 |
鲁迅先生曾这么评价《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宝玉身处富贵温柔乡,却时时氤氲在对人生无常的幽微体察里,在看破“情执”之后,更是走出红尘,毅然出家。 但其实,在《红楼梦》里,还有一人,她比宝玉更早领悟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境界。 她是贵族千金,却在生活中奉行“极简主义”,不事奢华,简素度日; 她随分从时,与人为善,在情感中却从不逾矩放任,始终克己复礼,不消耗情绪。 经历了家族由繁华步入式微,她清醒地洞见了人世间喧嚣背后的空无,也很早就知悉人生的凛冬将至,时刻做好了迎接冬天的准备。 她,就是薛宝钗。 “历看炎凉,知看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宝钗一生的写照,让人顿悟:人活到极致,一定是素与简。 生活简素,不囿于物质 薛家是皇商,替皇室采办物品,还经营着多家当铺商铺,“珍珠如土金如铁”,是名副其实的巨富之家。 然而身为富家千金的宝钗,生活却简朴到了“断舍离”的程度: 她不施粉黛,衣服半新不旧,明明是大家闺秀,从头到脚却无半点富丽闲妆; 姐妹们雪下赏梅,集体身穿大红猩猩毡斗篷,尽显富贵气象,唯独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鹤氅,竟与孀居的李纨穿的衣服同色系; 她居住的屋子如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床上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正值青春韶华,又身处豪门贵地,她却这般洗尽铅华,朴素简净,连贾母都为此表达过不满:“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往马圈去了……” 一向圆融通达的宝钗,为何宁愿招惹贾府最高统治者的不快,也要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薛父早逝,哥哥不成器,面对日渐下坠的家族态势,宝钗有着清醒认知。 故而自觉恪守“从实守分”,凡事从简的原则,提前练习应对家族败落后陷入窘境的各种可能。 另一方面,则源于一种对身外之物的超脱淡然。 古人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迷乱于外物,便会蒙蔽本心,失去对世界和自我的真实感知。 宝钗恪守一颗清净之心,不在乎衣食住行,不执于富贵荣华,非但对有形物质无所谓,对一切无形的附着亦不在意。 她博古通今,从诗词歌赋到戏曲丹青,从孔孟老庄到医药佛理,无一不精,但心中并无任何喜好,只留心针黹家计,为母亲分忧解劳。 正如诗人顾城所说:“她空而无我,知道生活毫无意义……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 宝钗住在“蘅芜苑”,庭院中种植着许多香花异草:藤萝薜荔,杜若蘅芜,茞兰清葛……无不是出自《楚辞》、《文选》的香草之属。 曹公用“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把宝钗喻为君子贤者,肯定其人格高洁芬芳,其素朴外表之下蕴藏着无限丰盈的内涵。 有人说:“简素对生活的意义,包含着内心对美的谦卑、精神的充盈和自然生机的启迪。” 诚然如斯。 淡极始知花更艳,生活越简素,内心越富足。 宝钗超然物外,心却到达辽远,甚而成为可与古之圣贤相媲美的“山中高士”,不得不说,曹公给予了她最大的偏爱和赞赏。 情感克制,不困于情愫 丫头金钏儿与宝玉调笑,被王夫人一巴掌打了出去,想不开跳了井,宝钗安慰自责的王夫人,说金钏儿此举是犯糊涂,死了也不为可惜。 此言被很多读者诟病,认为宝钗冷酷无情,却无视她毫不忌讳,把自己的衣服给死者装裹的事实。 对宝钗而言,逝者已矣,再悲伤哀叹都无济于事,倒不如做点实事来得有用。 一个人品性的体现,不在于他说过什么,而要看他做过什么。 克制无用情绪,付诸实际行动,并非“无情”的体现,而是真情的流露。 尤三姐饮剑,柳湘莲出家,连薛蟠都为之惋惜落泪,宝钗却不以为意: “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如今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 柳湘莲曾经救过薛蟠的命,算得上薛家的恩人,如今遭逢大变,宝钗却劝母兄不必为其伤怀,有时间还不如酬谢一下贩货归来的伙计。 这仿佛又坐实了宝钗的“冷酷无情”。 其实,斯人已去,无可挽回,比起为尤柳二人感伤,发散货物、犒劳伙计才是当下要务,而对下人的关怀,更体现了宝钗的人情味。 《论语》云:“未知生,焉知死”,对生者尽心以待,好过对逝者空余悲切,克制无谓情绪,关注当下事眼前人,才更为重要。 刘姥姥进大观园,出了不少洋相,众人都被卷入这场狂欢笑浪之中,唯独宝钗没有对刘姥姥打趣嘲讽,克制住嘲笑他人的冲动,是宝钗的庄重自持,也是悲悯不忍。 她从未觊觎过“宝二奶奶”的地位,但对宝玉确有好感。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对人见人爱的青年公子生发出爱慕之情,实属自然。 然而当她听见宝玉在睡梦中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她就彻底清楚宝玉的心之所向,很快便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断了对宝玉的思慕之想,还与黛玉消除嫌隙,结下金兰契。 人若有一种说放下就放下的决绝,不被情绪牵引,尊重客观事实,保持理性清醒,自会散发出最动人的光芒。 有人说:“人类的所有感情,一旦克制就变得高级,变得深沉,变得更加动人心魄。” 深以为然。 任是无情也动人,“无情”是克制,亦是对他人的体谅与共情,是不内耗自己的智慧,也是爱自己最好的方式。 接纳一切,不迷于执念 在红楼一书中,宝钗是被误解最多的一个人物角色: 其行事周到被讥讽成圆滑世故;其洞悉世相被误解为冷酷无情;其淡泊宁静而不堕青云之志,被诽谤成攀龙附凤、野心勃勃…… 年少不识薛宝钗,读懂已到不惑年。 走过半生,再读宝钗,就会明白,尽人事,听天命,是人生正确的打开方式。 她寄居贾府,每日对长辈晨昏定省,与姐妹们闲话相处,夜里还要做女红到三更才睡。 人际关系需经营维系,家里家外要留神操劳,有人说,宝钗在人情世故中营营役役,活得很累,其实不然,她实际上是身忙而心闲。 她尽心做好每件事,尽力关照每个人,积极融入生活,但不被生活所牵绊。 家族下坠,她勇担责任,也坦然接受;劝宝玉读书,被恶言甩脸,亦泰然处之;遭黛玉奚落,她并不在意,自行走开…… 对一切安之若素的背后,是其旷达超脱的胸襟怀抱。 正如她写的咏柳絮词:“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既有积极有为的入世精神,又有超凡脱俗的空灵情怀。 宝钗深知人生如梦幻泡影,但并不赞成游离遁世,而是“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 她既能融入俗世,又可抽离红尘,既用心品味生活的悲喜,亦自由体验生命的虚实。 正如欧丽娟教授所说:“宝钗得以在卫道与悟道之间出入自如,于实与虚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中自在舒卷。” 以入世之心做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过好这一生,就无怨无悔; 以出世之心做人,超脱通达,不为世俗所累,便可自在安然。 真正的英雄主义,是接纳生活的全部赠予,一路全力以赴又顺其自然。 人这一生,好的坏的都是沿途风景,可以驻足停留,但不必困顿其中,唯有不断前行,才能抵达光明的彼岸。 红楼未完,但曹雪芹早已将结局写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飞鸟投林,万籁俱寂;大厦倾倒,风流云散。红楼的结局令人唏嘘,却是世间常态。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人间的盛衰成败转瞬成空,唯见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人生天地间,我与春风皆过客。 不囿于物,不困于情,不念过往,不畏将来,无惊无宠过一生,才能体会人间至味是清欢。 人生下半场,愿我们活得简素与克制,从容充实地度过每一天,便可抵达安宁,收获幸福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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