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谷粉丝 |
2025-04-26 00:02 |
2025年2月, 独自航行99天后, 徐京坤完成了世界上最难的比赛, 他是旺代单人环球帆船赛有史以来 出现的第一个中国船长。 徐京坤今年36岁, 出生在山东平度大泽山区的农民家庭, 16岁去帆船队之前, 他没有见过海。 为了实现航海梦, 他在餐厅打工,从废品堆里翻出破船, 熬过难以想象的艰苦人生。 徐京坤和他的单人无动力帆船 航海圈里的人说, 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 旺代的船长和其他人。 徐京坤准备了5年, 从0开始筹措资金, 买下百万欧元的超级赛船, 几次冒着丧生危险救船。 传奇故事背后, 我们好奇的是, 既然海浪里不适合人类生存, 为什么冒险家还要去? 岸上有舒适安稳的人生, 人为什么要远航? 撰文:洪冰蟾 用一只手臂操控帆船 在海上独自漂流94天后,徐京坤发现发电机突然坏了,蓄电池只能撑2-3个小时。一旦电量耗尽,这艘单人驾驶的无动力帆船就会失控。定位信息消失、自动驾驶停止、失去气象报告,徐京坤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跟外界彻底失去联系,在大西洋上无尽地漂泊。 在此之前,他3次在颠簸中爬上30米高的桅杆,从水里打捞近吨重的船帆,以及更煎熬的,独自度过90多个日出日落,大洋深处没有一个人,离他最近的人不在陆地上,而是头顶轨道上的空间站。除了飞鱼、磷虾、海鸟,这里什么动物都没有。 此时是元宵节的午夜,距离终点布列塔尼只剩不到5天的航程,尽管这是航海途中最高级别的紧急情况,他不想在这里放弃,决定冒个更大的险。 没有发出退赛信号,也没有和岸上的妻子联系,他离开船舱,下到船尾修液压发电机。船尾只有15厘米宽,无法站立整只脚,5厘米外就是海,脚一滑,就会人船分离。即使白天在平静的码头内都可能落水,更何况在漆黑一片、高速航行的海面上。 穿越风暴时高过头顶的海浪 人船分离,是航海人的噩梦。人一旦落水,很难爬回疾驰的船上,死亡概率极高。所以即使船只被毁,也建议船长待在船上。 赛队经理肖姝瑶至今不同意丈夫的这个决定。徐京坤第二天早上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卫星电话里吵架。 “我说你至少应该通知我,他说告诉你有什么用,又没办法帮他忙,最后还是要自己去处理。”她每次说到这件事都会生气。但她理解他为什么要赌这一把。“就像拆弹”,徐京坤说,修不好或者落水,就是“剪错了电线死掉”。什么都不做呢?“不剪电线然后爆炸死掉”。 启航日,人们在码头为他送行 许多法国人知道有一位中国来的独臂船长Jackie Xu 航海圈里有一种说法:世界上分为两种人,旺代的船长和其他人。徐京坤正在进行的“旺代环球帆船赛”,是地球上最难的冒险,被称为“海上珠峰”。事实上,完成旺代的船长比爬上珠峰的登山者少得多。截至2023年,登顶珠峰的人数约6000,而完成旺代的人数是84,只有近一半的参赛者能抵达终点。 为什么旺代那么难?因为它严格规定单人、不间断、无协助,用3-4个月跨越地球。比赛的时长比整个奥运会所有项目加起来的时间都长,使用的IMOCA 60级赛船,极限航行速度可达40节(74km/h),要知道驱逐舰的速度也不过30节,相当于用百米冲刺速度跑马拉松。一旦出发就不能停靠陆地,意味着遇到恶劣天气,无法进港躲避,以及在吃喝拉撒睡的同时,船一刻不停地跑。 单手爬上30米高的桅杆,保持平衡还要操作器械 一路上,我们能想到的极端天气一应俱全。南大西洋常年风暴肆虐,被称为咆哮西风带,旺代36年的历史上有两位船长在那里遭遇风暴,船毁人亡。 “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会出现在那里。所以你发生任何问题,都不会有人过去救你的。”到了赤道无风带,帆船失去风的动力,一连几日被困在原地打转,并要忍受40度高温的炙烤。 “我一开始很不赞成他做的极限航海,那是玩命。”船队最早的出资人梅杰记得5年前,徐京坤突然跟他说:“其实我一直有个终极梦想。” 2016年,徐京坤到法国的一个小镇上看旺代比赛。看到跟自己相熟的船长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他疯狂地呐喊,周围的法国人都看向他,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声嘶力竭地送行。“我被彻底点燃了,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未来有一天,我要让一支中国的船队出现在这个赛场上。” IMOCA 60超级赛船 这个念头出现以后,他自己都疑惑从哪里来的勇气,他连一艘能比赛的船都没有。 超级赛船造价1000多万欧元,堪比F1赛车。船队一般有30-50人,包含工程师、气象、通讯专家等。船上一个小零件就要20-30万欧,抵上一辆跑车,每年光维护成本就需要300-500万欧元。 买船只是开始,要获得旺代的资格,船队需要打够其他比赛的积分,至少需要准备4年时间。欧美的顶尖赛队往往由大财团、家族基金支持。 “没有个三五千万欧元拍在桌子上,是没有胆量参加的。”徐京坤兜里空空,连个零头都没有,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化缘”。 我问梅杰既然反对他做极限航海,为什么还要投资?“严格来说这不叫投资,只是出资而已。因为完全没法计算回报率,船跑完以后要折价卖,弄得不好船毁掉,都得赔进去。” 抵达终点 徐京坤用两句话打动了梅杰。第一句是:“梅大哥,你说中国14亿人他先住在车上,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敢去?”第二句是:“2024年是我人生唯一的机会,错过的话,拿多少钱来,我也没有能力做了。” 早期的出资人共有八位。除了梅杰有航海背景,其他人都不是航海圈的。他们几乎不了解帆船运动,不知道什么是旺代,第一次听说徐京坤的名字。“纯粹被他的故事打动,为他的情怀买单。” 那他们知不知道比赛有死亡风险?梅杰笑了笑:“不问的话就不坦白讲。” 即使如此,新船依然买不起。徐京坤买了一条三手的旧船,生产于2007年前。旺代大部分赛船生产在2020年后,最先进的船比徐京坤的轻了整整两吨。但这已经是他消费能力里能买到的最好的船。 瑞士的船只经纪人问他,您下榻哪个酒店?我们派车把您送过去休息。“我说我就在200米的地方,在车里面休息。对方难以置信,你刚刚买了世界上最贵的交通工具,但你唯一的行李是一个双肩包,而且连酒店都住不起。” 买完船以后,徐京坤手里一分钱都没了。整个旺代备赛,他一直在和拮据的经济状况斗争,他的预算是顶级赛队的1/10,船队仅有5人,只有一名全职员工,是他的妻子。 这不是徐京坤第一次买旧船,他的整个航海生涯里,就没有用过新船。 2012年,徐京坤找到一条废弃的破船, 驾驶人生第一艘梦想号J24,从北到南环中国海 徐京坤的第一个梦想,是2012年的单人环中国海。为了攒钱,他在日照的熟食店打过工,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又到青岛的一家餐厅,睡在后来被改成仓库的隔间里,一边洗菜端盘子,一边找船。餐厅老板高君是帆船人,店里常来帆船选手,徐京坤遇到每个人都会问有没有远航的机会:“帮帮我,这是我的梦想。” 他找到一条破船,7米多长,25年船龄,躺在船厂的废品堆里,龙骨断了,船体破损,布满铁锈和泥,没有帆,绳子索具都风化了。他在船厂边找了间房子,月租200,花了九个月把船修好,然后搬进船里住。 航海的视频里他总说“我们到了哪里”“我们遇到了风暴”,有不明就里的观众问船上另外的人怎么不出现?其实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我们”指的是他和他的赛船。他说船不是工具。 “是受伤离开大海的船,遇到做梦都想回到海上的水手。” 2015年,徐京坤买了6.5m的小船529,准备单人横跨大西洋 第二个梦想是2015年单人横跨大西洋。他卖掉老家县城的一套房子,又借了几十万,买下一艘6.5m的小船。它有十几年船龄,大西洋来来回回跑过三五趟,也不知道是几手船,肖姝瑶形容它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们俩搬进2平米不到的船舱里,有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家。早上徐京坤驾船训练前,他们要把锅碗瓢盆睡袋搬到岸上,晚上再塞回去。 肖姝瑶至今都记得那些“惨日子”。一个六七十欧元的电热器,舍不得买,就在零度的气温里扛着,码头商店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借了他们一个。半夜人被烤醒,关掉,过两个小时冻醒,再打开。唯一的烧饭工具是一个电饭锅,去超市买最便宜的土豆、胡萝卜和大头菜,炖成糊糊状,“这些是我这辈子最不爱吃的食物,没办法为了省钱每天吃。” 超级赛船内睡觉的地方 到了2025年的“终极梦想”旺代环球,他先住在车上,等肖姝瑶来法国后,就搬到船上。他们在码头上的公共厕所洗漱,船舱是卧室、厨房和工作室,不花钱,零通勤距离,睁眼就起来干活。好几个月时间他都窝在船上,把高科技的设备搞清楚,像个包工头一样学着修船,还要浸在水里几个小时做船底清理。他觉得这是他住过最宽敞的地方,放两个睡袋都不挤。 从第一艘垃圾堆里翻出的船,到最昂贵的超级赛船,它们都叫梦想号。 2008年,还没有航海梦的时候,徐京坤第一次出国去纽约,看到一本航海杂志上印着一艘超级赛船IMOCA60,它代表着人类最前沿的造船技术。“像宇宙飞船一样,我那时以为它和我不会有任何关系。” 法国当地华人为徐京坤启航送行 1989年,徐京坤出生在山东平度山区,父母都是农民。他记忆里大人总是不在家,一睁眼就去地里忙。 12岁那年的春节,他自制了一个巨型炮仗,灌进上百个鞭炮的火药。爆炸过后,他失去了左手。出事以后,他爸爸认定他废了,赶他走。妈妈不肯,带着他一块离开。 “这就是我的条件,没办法,从一开始我就是没有资源的人。实现梦想,是相对富足的人才能去做的事情,这也是现实。如果认定有什么资源才做什么事,我连摸到门边的资格都没有。” 在医院装假肢时候,医生随口说了一句,有残疾人代表队,搞体育。徐京坤听了以后,一个人去找残联,见人就说:“我叫徐京坤,我跑得特别快,有什么比赛叫上我吧。”15岁,他进入山东省田径队,不久后,为迎接2008北京奥运会,他加入了新组建的残疾人帆船队。 小时候的徐京坤 他长大的地方群山延绵,在日照,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他不爱说话,每天起床后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说,今天要努力,见人一定要说话。教练不会教他单手打绳结,他自己拿着暖水壶练,练到闭着眼睛都能打。 残奥会后,队伍突然解散了。那时候他才19岁,满脑子是在伦敦拿残奥会金牌,没想过除此之外的未来。退役后,他跟着舅舅做建材生意。 “日子挺好的,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又开始出现了,就感觉窝在那里还是太早了。我在这里搬石头,永远比别人少一只手。” 这时,他第一次听说环球航海。他搜了搜,还没有哪个独臂船长单人环球过。“我要去环游世界,要拥有一条小船,像水手一样闯荡世界的码头。”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一步完成的目标,他制定了计划。先从环中国海开始,再跨大西洋,最后环球,他要学英语、气象、电子、通讯、导航、液压、结构。 徐京坤在修电路 翟峰记得2012年的时候,他刷到一个叫徐京坤的人发的求助帖。翟峰那年35岁,原本是山东的铁路工人,刚辞职卖掉房子和车子,想带着妻子和女儿环球航行。担心后续资金不够,他迟迟没有启航。 “当时搞帆船的都是那种富翁或者成功人士,我一看他船伤痕累累的,和我算是同类,就联系说能不能去学习一下,他很随意地答应了。” 来青岛前,翟峰有点怀疑徐京坤在网上卖惨。见面以后意识到,他还美化了一下自己的生存环境,“常人完全没法想象,他自尊心很强,实际的艰苦有10分,他只会说5分。” 船舱低矮,站不直,只能半跪半爬,因为停靠在游艇港里,白天不允许做饭,他一天只在晚上吃一顿,下一锅面条,放上洋葱,撒点盐,每天都吃这个。 旁边停着很多豪华船,船上是富豪的雇员,抽着中华烟。“他们非常孤立京坤,好像穷人不属于这个地方一样。” 好在青岛帆船圈支持他的人很多,送衣服、手套、电线,什么都有。翟峰以前想象的帆船运动,需要很大的资金,专业的设备,徐京坤什么都没有,就靠这么一点点凑起来。 翟峰在那里待了一周,遇到另一个叫洪运来的人,也卖了房子要造船。三个人戏称自己是“中国未来帆船界的三巨头”。 船修得差不多,他们三个人进行了一天一夜的试航。翟峰先被徐京坤准备的食物“背刺”,“难吃到无助”,接着船又被渔网缠住了。他们一个在船头打灯,一个拿着唯一的手电筒,一个控制船,未来帆船届的三巨头的初次航行,不是在惊涛骇浪中飞驰,而是被困在渔民的养殖区里转不出去,无人问津,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告别徐京坤后,翟峰没几个月就出发了。“本来觉得孤立无援,一看京坤,他的起点比我还低,还坚持着往前。” 法国小朋友给他写信和画画,好奇他一只手怎么开船? 有学校举办活动,小朋友只用一只手过一天,体验jackie的一天 十几年后,翟峰完成了全家环球航行,又迷上飞艇。洪运来带着儿子玩帆船,创办了中国民间最大的航海网站。至于徐京坤,他完成了更惊人的跨越。 不少人跟梅杰讲自己的梦想,需要他的帮助。“他们话里的意思是,如果没有我支持,这个事情是做不成的。徐京坤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他寻求帮助,但是帮助与否并不影响到他做不做这件事情。我只是拿出部分的财力去支持他,他把全部的自己都投进去了,在岸上没有一片瓦,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肖姝瑶和徐京坤在海南,准备开启3年的双体帆船环球航海 肖姝瑶的人生轨迹原本和帆船毫无关系,她出生在哈尔滨,做过旅游杂志的主编,开过设计师店和咖啡店,她在海南开的沙滩吧附近是游艇会,认识了很多水手,后来就去帆船俱乐部做经理。 徐京坤恰好在那里训练,他和朋友在沙滩上坐着,看肖姝瑶走过来,起身搬了块石头放到她身边。她注意到他只有一只手,就想在场有那么多两只手的人,他怎么第一个站起来,竟然没觉得自己不方便。“他身上没有残缺感,我有时候都忘了他只有一只手。他什么都能干,没有什么事情要求助于我。除了扒橙子,他摁不住太圆了。” 因为结婚,有一两年时间,爸妈跟她断绝了联系。“他们不太能接受,希望你选择一个容易的生活,担心后面的辛苦,事实证明确实是很多的辛苦。” 结婚以后,肖姝瑶和徐京坤到法国准备单人跨大西洋。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岸上等待。 一场资格航程比赛里,船上没有卫星定位标,原定的通话时间没有音讯,在失联的26小时内,肖姝瑶一分钟都没有睡过,一遍遍听徐京坤之前的语音,觉得“每个字都好像暗含了呼救的信号。”“设想了一万种可怕的情境,再一一推翻,反复折磨千百遍,没有尽头。” mini transat 不允许携带现代通讯设备,只能看到坐标,她看到他的船被困在一处,在海图上乱飘,组委会为了让家属好好睡觉,晚上9点以后就不再更新网站信息,可她忍不住,隔一会就要去看一眼,很害怕看到“原因不明,救援船正向他赶去”的字眼,又想如果真的落水,有救援总比没被发现好吧。 “我们两个电话里边没有那么多唧唧歪歪的,有时候我就说要去修船帆了,等我20分钟,她会说回来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肖姝瑶给我发了一段未公开的视频。爬了两次桅杆,闯过两次鬼门关,依然没有修好故障,徐京坤在视频电话里大哭。她默默听着,然后拿出手机录屏,放进船长日志里。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面对情绪。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放着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只需要在他吼叫的时候听着,然后保持冷静。” 徐京坤在船上洗澡,用袋子接水挂在船舱外,自制花洒 在船上,人无法有完整的睡眠。船的速度20节,意味着睡一个小时,开出去20海里,早就不是睡前看到的那片海域了。徐京坤每次睡20-30分钟,每天累积4-5个小时。 他在南大洋遇到一场65级的风暴(约等于13-14级飓风),连续30多个小时没有休息。那时候,大脑就像是手机和电脑,会强行关机。人还站在那儿,搬重物搬到一半,突然就失去意识,5分钟以后再苏醒过来,强迫性地继续在工作。 肖姝瑶也没有完整的睡眠。因为人手不足,她承担了船队在岸上的大部分工作。她是船长的联络人,要和组委会沟通,剪辑视频,发11个平台,做翻译,给航海日志做文字记录,接洽不同国家的近百家媒体。 为了不错过徐京坤的任何一条信息,100天的时间里,她的手机24小时开机,音量放到最大,呆在家里几乎不出门。她按照船长的作息休息,他说他睡20分钟,她也睡一会,等他醒来,她也醒来。 “我感觉自己的生活没有断点,在一个2400个小时的一天里边,我的情绪一直都在重压之下。船长到港是他的节点,知道自己的冒险结束了,可我没有庆祝的感觉,想着怎么安排摄影师,素材在哪里,他到港后的一个多月,我还在高强度的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心一下或者哭一下。” 但她从没有阻拦过徐京坤远航。她正在写帆船相关的硕士论文,申请了博士,还运营自己的账号,很多人认识她是因为她的帆船科普视频,并不知道她是徐京坤的妻子。 结束比赛后,到上海看病 肖姝瑶讲过好几次,船长有异于常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她发来一张徐京坤的体检报告,有19条异常,写满两页纸。 颈椎突出、腰间盘突出、两个膝盖半月板受损、两条腿韧带拉伤,右肩肩袖损伤、关节筋膜劳损、眼睛也出了问题,还有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前奏。“这不是体检报告,是事故报告,心肝脾肺肾没有一个正常工作的,就一个肩膀,伤了都没法替换。” 疼痛是徐京坤生活的一部分,在海上的100天,他的肩膀和脚踝一直有伤,放在正常人身上就得静养不能再动,但他没有意识到疼痛是身体的警报。 “在外面吃了苦,我爸妈的状态是你回来,这个世界就不是为了让我女儿吃苦的。但船长长大的家庭,是告诉他活着就是苦的,谁不吃苦,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他不袒露脆弱,久而久之,他已经不记得不痛是什么感觉了。” 在海上,有多少种状况会导致你回不来?那可太多了。遇到风暴船倾覆,人被巨浪甩出船外,撞上冰山触礁,被不明漂浮物撞个洞,螺旋桨被渔网缠住,船帆落水,桅杆断裂,定位失灵,还有长时间独处造成的精神崩溃。 2016年10月,郭川在单人跨太平洋航行途中发生意外,在夏威夷附近的海域失联。他是中国职业帆船第一人,有人说,中国航海人里有两个疯子,一个郭川,一个徐京坤。 我问他,你的好朋友出事,你不害怕吗? “很多人说你看郭川船长都出事了,我们别再去远航,不能再接受第二个人离开了,他们觉得这是航海的失败。失去伟大的水手,我很悲痛,但如果停止在这里,将会变成真正的失败,中国的近代远航就此止步。郭川不会想看到这个。” 另一个由郭川之死引发的讨论是,拿生命冒险是否值得? 跨大西洋比赛,穿过“鬼哭狼嚎”的海面,奖品是一篮生蚝或一罐糖果。旺代环球比赛,投入千万欧元,冠军的奖励是20 万欧元,连买一年赛船保险都不够。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一定要有一个意义?航海对我来讲,就是梦想。那座山就在那里,我就想去看看山上的风景,只是想跨过它而已。” 他反复强调,他不是疯子,是理性的冒险家,只是想看看风景,但不想死在山峰上。“绝对不是我就去玩命,爱死死爱活活,我做的所有训练,都是在提升能力,为了活着回来。” 他只有初中学历,如今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当年他推着三轮车卖熟食时都在学英语。要驾驭世界上最高科技的赛船,他上很多课,手边永远放着气象、地理、历史书。独自航行的时候,他读《三体》和《水浒传》。 海上风景 “海里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捕鱼的,一种是跑运输的。他们都非常讨厌海,没办法要谋生。鱼抓够了,再也不去打渔。船运赚到钱,就买船叫别人去跑。他们看到我们,都想不明白,你们去海里干嘛?”梅杰说。 电影《Maiden》里,世界上第一支全女性帆船队的船长Tracy Edwards,为了打破航海界的性别歧视,抵押了房子,改造二手船。环球归来时她说:“有人告诉你,必须看起来像这样像那个,你不能有污点,你得穿合适的衣服。在南大洋,你不用洗衣服,不必穿的好看或者做你的头发。我们喜欢这样。” 徐京坤也有类似的表达,他觉得在海上可以获得一种不同的自由,启航当天他没有什么恐慌焦虑,“就是开心,终于离开陆地了。陆地上周围人的人太多了,岸上的事情远比出海复杂,现在安静下来,可以跟我的船单独待在一起了。” 他说在海上他的状态是最自然最舒服的,但其实为了最大程度减轻重量,船上没有考虑任何舒适性,没有厕所,没有空调,没有淋浴间。除了安全和生存相关的,其他关于人的东西都被去掉。 在单人不间断环球的同时他也在进行单人不间断吃方便面挑战。“很多人觉得吃99天泡面是很恐怖的事情,如果你知道那条船上的生存环境,就能理解这已经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他只保留了一点点娱乐,吸取以前让听歌品味灾难的朋友准备的教训,他精挑细选了歌单。偶尔泡壶茶,为解决颠簸的困扰,他把茶壶插进鞋子里。无风的晴天,他会去甲板上脱裤子晒晒屁股。下雨的天气,是洗鞋子的好日子。他给信天翁起名小明,航海人的规矩,可以给遇到的第一只信天翁取名。大年初一当天,他还包了六个饺子,从和面开始,是山东人的讲究。他每天都拍日出日落,对空无一人的大海说,美好的一天,分享给大家。 吃泡面,包饺子 经过好望角时,遭遇50多节大风的风暴,颠簸到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他带着哭腔说像在坐水牢。天气一转晴,他立刻换了情绪,发觉原来人需要的远比想象得少。“我们想要这想要那,其实想要的就在身边,干净的水,温暖的阳光,和平安全的生存环境。” 比起葬身大海的危险,他更害怕陆地上的另一样东西。 19岁那年参加残奥会,团队协作的比赛,运动员根据身体障碍程度,从低到高被分为不同级别。徐京坤的打分是不上不下的6分,于是教练会优先考虑更高分和低分选手,他总是被挑剩下。 他选单人帆船,多少是因为他不用害怕“被分成三六九等”,不用担心“被挑选”,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喜欢航海,并不是因为它很厉害,而是水手们并不是清一色健全强壮的勇士。旺代的比赛,有50多岁的老人,有6名女性,还有2个残障选手。老女病残全上,参加了世界上最艰难的比赛。不管你是不是成功人士,是不是健全人士,不划分彼此,共同去触摸人类的边界。 而且这场比赛的裁判是上帝,没有人为设置的障碍,在自然面前,任何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任你是哪个国家的领袖,你是超级富豪,谁都买不通这场比赛。” 跨越合恩角时,徐京坤试着呼叫远处的南美大陆。过了一会,无线电里传来一个守塔人的声音,他说知道徐京坤的名字,在关注他的比赛。“请你记住这是第一位中国船长驾驶着旺代赛船通过合恩角。” 守塔人说:“Jingkun Xu,祝贺你,我为你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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