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极具个性的人。那年,事先毫无沟通,往来书信的字里行间也没有任何暗示,母亲如天马行空,万里之遥,说来就来。她催三哥买了卧铺票,把她送上车,独自一人坐了四天四夜火车,风尘仆仆地抵达新疆,幸亏我提前接到三哥电报。“那有啥?”她洒脱地笑笑,“又不是客人,自己儿子,要做啥准备?”那年,她66岁。
我回沪探亲,一天,母亲破天荒地提出,“明朝一道去外滩”。我很开心,思忖道,老人有此雅兴,说明她对生活充满了憧憬。不料,站在江畔,她先指指东方明珠,再指指金茂大厦,问我:“你说,这个地方好吗?”我还没来得及回应 ,她脱口而出:“视野开阔!”又郑重其事地通知我:“我已将你爸的骨灰撒到长江里了 。”我将信将疑。她神色庄重,凝望着滔滔远去的浦江水,说:“给他找了一个最好的归宿,灵魂安稳了。”那一年,她79岁。这一信息,传遍八个子女。事已至此,我们无话可说,只能尊重母亲的处置。从那年起,我们的清明祭奠,就是沿着外滩徜徉,陪母亲看看黄浦江。
典型的例子,是她对身后事的安排。1991年6月21日,她独自一人前往红十字机构,办理了遗体捐献证。同时,办妥了法律公证手续,还领到一枚红十字纪念章。这件事,母亲对谁都没有说。一天,我替母亲整理抽屉,无意中发现一本粉红色的证书,打开一看,是遗体捐献证。我陷入无法描绘的状态——悲伤?痛苦?惊愕?敬重?儿女们为她崇高的境界和无私无畏的情操感到无比钦佩 。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她平静而淡然地对待死亡,超凡脱俗,却极其低调,默默地享受着生活的美好。母亲公开了她的观点:“活着你们对我好,死了,给国家给医院做研究,我不要和活人争土地。”
如此深明大义的母亲,我们除了骄傲和自豪,还能说什么呢?母亲办理遗体捐献证的那一年,73岁。
母亲的个性是一本教科书,享受当下,直面死亡,是极其深奥的哲学。这,或许就是生命的真谛。
作者:宋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