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母亲离我而去已经9年了。因为母亲离世,我成了孤女,虽然周遭不乏温暖,但也难免挣扎,这时母亲就会出现在我梦里……
2007年那个炎热的夏季,母亲毫无预兆地突然离我仙去。最初的几天,悲伤攥住了我的心,我不知所措。所有母亲的朋友、至亲都痛惜不已,没有人想到“整个白天都在眼前的那个漂亮、挺拔、精神、有风度的老太太”第二天已没了。专业人士说,母亲属于瞬间离去,整个过程在5至30秒。惋惜之余人们安慰我说,母亲是有福的,没遭受痛苦;更有佛门朋友说这是修来的,是有大福德的。常常在这时候,我的眼前会闪过一个华丽的场景,但稍纵即逝,我只会像祥林嫂般哭:“我真糊涂,我只知道高血压冬天有危险,没想到夏天也会出事体……”
断七那天照规矩烧祭,望着火光我忽然清晰地看到那个闪过的场景,那是母亲说过而少年时的我无数次幻想过的一幕: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年仅十九岁的母亲瞒着家人考进已经式微的歌舞剧团,第一次登台,团长对她说:成败就在开场的5到10秒间。大幕开启,穿着天鹅绒曳地长裙的母亲手执洁白的鹅毛扇,背对观众从幕侧随音乐声轻移莲步向舞台中央飘舞,“5、6、7、8……刷”地一个转身,宽大的裙摆甩出虹一样的弧线,鹅毛扇捧出一张明眸皓齿、美伦美奂的脸,乌云般的卷发顺势滑向左颊上那颗深深的酒窝,定格,“哗”,掌声四起……
整理遗物,发现所有的物品都归置得齐齐整整,没有任何缠夹,母亲是随时准备离开的,却又没想到这就永别。因为冰箱里还放着她煮好的绿豆汤。没有遗书,却有几封当年母亲写给父亲的情书。
穿过岁月风尘的母亲的笔迹依然清晰秀丽。
五十年代,政权更迭社会变迁,曾经的摩登富家女和饱读“四书五经”的“老夫子”(这雅号跟了父亲一辈子)在苏北农场相遇。食堂新来了一个靓丽的女炊事员,一帮男光棍乐开了怀,南下干部、落魄小开、解放战士、贫农雇工,一阵穷追猛打,没想到小妮子纹丝不动,几位大姐劝道:别太挑,这里这么苦,嫁个干部衣食无忧,没准还能回城,可别错过!她眉一挑:干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必得一个我心仪的。旁人就笑:这种地方找得到这种人?有本事寻“老夫子”!她不服:寻就寻!其时“老夫子”特惹眼,长脸瘦身,面皮白净不苟言笑,一副棕色眼镜,卡其中山装成天纤尘不染,迈四方步,见女人绝对视若无睹。于是某天“老夫子”就餐,得到米饭蔬菜的同时听到一声惊呼:“喂,你像徐志摩哎!”他冷不防一吓,抬头往窗口看了眼:“莫名其妙。”转身走了。第二天他又听到那个好听的女声:“你真的很像徐志摩。”他抬了抬眼镜冷冷地说:“我不喜欢现代诗。”第三天,她居然走到他座位旁:“老夫子,你总吃素菜不利于健康啊!”“饭蔬食,饮水,……”“不亦乐乎!”没等他说完,她就抢道,“我也喜欢‘论语’的。”像所有浪漫故事一样,他们在这个寒冷荒凉、衣食匮乏的叫作“垦区”的地方掀开了生命浪漫的一幕。芦苇滩边的漫步,煤油灯下的细谈,她省下自己的馒头用报纸包了悄悄塞进他衣袋,他送来她喜欢的《论语》夹一方天蓝的手帕。更多的是书信,一个是蝇头小楷,一个是蓝黑钢笔,他们常常打笔仗并互炫文采互不相让,她用得胜者的姿态留下热烈的文字:把我的信保存好,将来给你的子孙看,让他们看看“城堡”是怎样被攻破的,“城堡”倒塌的声音是多么的轰轰烈烈!然而与他们浪漫相伴的却并不是美满,没有人看好这段姻缘,这两人成份实在太重,负负得负的平方,更有追求未遂者从中作梗,甚至他们自己除爱好古汉语和固执相似外也“风马牛不相及”(一属马一属牛),一个在总统府旁西洋学堂启蒙,一个受私塾先生儒家传统熏陶;一个活泼张扬,一个含蓄内敛;一个风情万种,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急性子一个慢郎中。一片反对声中她仍坚持自己的选择,并断然阻止了“老夫子”悲天悯人的退却,他们结合了,当然她为自己的执著付出了代价,她去蔬菜班他下大田组,在艰苦和拮据中磕磕碰碰度日,而其后的政治运动他们更是名牌改造对象,他们的历史背景甚至到我工作、入党、结婚仍余翳未消。多年以后她谈起自己的选择说了这么一句:我嫁你爸爸,半夜敲门心不惊。
其实我不应该太悲伤的,对于离去,母亲早说过:我要么不走,要走就是一下子,爽气,绝不牵丝攀藤。母亲遂愿了,在人生的舞台上作了个漂亮的转身,干净利落。我想,这就是生命的浪漫与执著吧!
冬至要到了,父亲、母亲你们可安好?可听到女儿深彻入骨的想念?
作者:曹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