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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新闻客户端 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美国是世界上囚犯人数最多的国家,关押在监狱里的囚犯已经超过212万。为了降低犯罪率,帮助囚犯在出狱后就业,美国政府通过监狱教育计划招募志愿者进入监狱里教书,现居纽约的华裔作曲家王婕是其中的志愿者之一。以下是王婕的口述。 △作曲家王婕我进过很多次监狱。从纽约州、明尼苏达州到佐治亚州,我在不同的监狱里从事音乐教学。我印象非常深刻,有一次,我走到教室里,人还没有坐下,就听到劈头盖脸一句质问:你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我望过去,是一个看起来性格要强的女囚犯。她坐在那儿,满脸不屑。我一下子僵住了,感觉自己被逼进角落。心想,她为什么要这样挑衅我?在进去之前,我以为好像还可以戴着面具去对待她们,可是她的话把我吓住了。我想起一位从业三十年的心理咨询师朋友曾告诫我,监狱里的囚犯有着极其灵敏的嗅觉,只要不诚实,她马上就能感受到。这位朋友多次进出监狱,对眼前的这个群体有深刻的了解。我决定坦然地回答她。我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给你们上课,但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我是非常幸运的人,从小被给予了音乐的天赋,音乐一直陪伴着我,终身受益,今天我想把这个“财富”分享给你们。 没有人逼我,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说完这句话,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她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从此变得非常积极。在女子监狱教学的900天△明尼苏达州沙科皮女子监狱学生上课。来源:prison fellowship那是我第一次入狱教学,持续了两年半,在明尼苏达州沙科皮(Shakopee)的女子监狱。在美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监狱都是私人的。由于不是统一管理,每个监狱的规定都不一样。明尼苏达州的州立女子监狱不分犯罪严重性,在这里,杀人犯跟酒后驾车的罪犯平起平坐。出于人身安全考虑,我选择了女子监狱尝试第一次教学。我记不清楚谁跟我说过,女囚犯不会打你,她们的武器是情感,会用情感来“操纵”你。或许表面上看去,她们很友好,跟那些社交能力较强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你根本看不出来她们是做过非常可怕事情的人。女子监狱的副监狱长说,如果这个世界上30%的男人决定做好爸爸,做好丈夫,这里70%的女囚都不会在监狱里。△明尼苏达州沙科皮女子监狱门口,监狱对面就是普通民宅。进监狱之前,政府对我们进行了背景调查,最基础的条件是美国公民身份、没有犯罪背景。监狱对着装也有要求,比如不能穿监狱里囚犯同样颜色的衣服,不能穿有钢圈的胸衣,不能穿紧身裤。哪怕是练瑜伽的紧身裤。所有义工都要经过一整天的培训,主要内容是观看教育纪录片。有一个狱警坐在那儿监督我们,必须要把这些材料都吸收进去,牢牢记住。对任何进入者的严格筛选和教育,是保护囚犯的重要措施。就像在大学里,教授和学生之间不能谈恋爱一样。在监狱里,囚犯是没有任何权利、没有任何力量的,任何人对他们来说都高高在上,很容易被以强欺弱。△女子监狱杂志里刊登我上课的画面我在女子监狱教复调对位,这门课讲音乐理论,很枯燥。上课时,狱警看囚犯都坐稳了,就会离开教室,留下我和囚犯单独相处。同样一门课,如果在纽约大学,班里20来个学生大概有一到两个比较积极,有四到五个坐在后面开小差,其他人都在中间打瞌睡。但在女子监狱,一半人非常积极,另一半就坐在后面看,两极化十分明显。他们对音乐的感知力超出了我的想象。有一个50多岁的女囚犯,很有音乐天赋,会在课上提出对复调解题的建议。我把她的建议写到了白板上,惊奇地发现她的方案比我的方案更好听。△沙科皮女子监狱的杂志我记得有一个囚犯是被轮椅推进来的。一开始,她的脸上显出一副“我这辈子什么事情没有见过”的傲慢表情。然而上完课,当所有人都开始鼓掌的时候,我看到角落里那个坐着轮椅的囚犯,正竭尽全力用两只手撑着轮椅扶手想要站起来,我能感到她很激动。我通常一周去三天女子监狱,一个屋子里有12个囚犯。我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可以进行很直接的对话。她们慢慢对我产生了信任,开始跟我说一些她们的经历。有一个女囚犯,整天忍不住要说话,忍不住要写诗,你只要站在那儿,她就霹雳啪啦地来跟你说话。 但这是一所“无触碰”监狱,囚犯不可以触碰其他任何人,所以她们不能和我握手或拥抱。为女子监狱写歌剧△在歌剧院首演前,我和朱宜为观众介绍剧情,分享创作过程。教学后期,我的编剧朋友朱宜也参与到项目中,负责教她们歌词写作。我们根据监狱里的教学经历,她写剧本,我作曲,一起创作了一部新歌剧——《It Rained On Shakopee》(下起了雨的沙科皮)。这是一个关于母亲节的故事。有一位囚犯,已经做了妈妈,每年母亲节,她的女儿都会来监狱里看她。那天在下雨,她等啊等,女儿没有来。这部歌剧在2017年首演,不管在监狱还是在歌剧院演完以后,观众席里都有很多人被触动而哭泣。我从事古典音乐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那真的很感人。△我为囚犯女声小组唱而作,此片段在歌剧“It Rained OnShakopee”作尾声。△女子监狱生活的歌剧“It Rained On Shakopee”总谱封面 ( 画面由明州籍的视觉艺术家John Fleischer授权使用)后来我才得知,这些女囚犯中,有人是酒后驾车的,有人是盗窃、抢劫,还有杀人犯。美国犯罪记录是公开的,当时朱宜还查到其中杀人犯的犯罪记录,她的脸色一下子被吓紫了。其实我也惊讶,但是我“伪装”得比较到位。我以前觉得囚犯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好像只能被看作“囚犯”。但是当我进去,到他们中间,我觉得他们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有求知欲,有普通人的情感。我想,如果他们从小能得到好人、善人 的理解,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我开始意识到,其实人和人之间太多心里的东西是相通的,只能用语言交流难免会积累障碍。这些相通之处就是这样被锁在肋骨的后面,突然有一天醒过来,自己都不知道钥匙丢哪儿了。但是我从事古典音乐,我的母语是艺术,我必须探索别人肋骨后面被锁住的,那些难言的东西。△在郊外的餐馆校谱,我在 明尼苏达州的临时工作室我从4岁开始学音乐。一开始考上海音乐学院附小、附中,没有考上,去了区重点中学。从那时起,由于住校,我没有 办法继续练琴。失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我在心里暗暗准备,一定要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大学部, 最后我如愿考上作曲系的音响工程专业,学了一年半左右,又进入曼哈顿音乐学院作曲系学习,之后一直在美国深造。在国内时,我的恩师杨立青老师一直把我留在身边,一对一地教我钢琴和作曲。 后来我到国外,教我的老师都是伟大的音乐家、教育家。我一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那个境界。我觉得这些学问太深奥了,它给我很强的困惑感。这些困惑感成为我存在的基础,我每天抱着这样的基础去工作。即使到了监狱以后,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我现在更多的是问题,而不是答案。申请进入美国监狱教学△沃尔基尔监狱人员毕业典礼。来源:纽约大学监狱教育计划官网视频截图我了解到能去监狱教学源于五年前的一个契机。2015年,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创建了一个试点项目,允许一定数量的囚犯获得佩尔助学金(Pell grants)。随后,47个州的200多所大学表示愿意为囚犯开办教育项目,以帮助囚犯在监狱里获得普通或高级学位,帮助他们在出狱后找到谋生的方法,并减少再犯率。纽约大学也是项目的参与者之一。他们拿到了一批州政府拨款,寻找愿意去监狱教书的老师。我当时正在纽约大学文理学院音乐系做博士研究,刚好看到各个学院张贴的招募告示,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挑战。读博期间,我曾给本科的学生上音乐理论课,这让我对古典音乐普及教育 产生兴趣。这些学生家庭背景都很好,但整天给他们上课有点单一。我想,身处监狱的人会是不一样的听众,或许能带给我不同的教学灵感启发。△监狱里的学生写给我的感谢信但监狱里没有任何乐器,这对于音乐教学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怎样把课程教好?我开始思考它。通过纽约大学内部邮件,我申请了这个项目,顺利收到面试通知。2016年3月,我在学校一所崭新的大楼里面试,见到了监狱教育项目的负责人,他是纽约大学的教授。他告诉我,创造音乐教学的条件很难。在监狱里,避免事故已经是首要任务,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连笔都要一根一根发,出来再一根一根数,不能少,害怕成为凶器。我是个不怕困难的人, 也很想把我在音乐普及教学的一些想法在监狱实践下去。项目申请几个月后,我写出来一部分教案和一个小练习曲,准备在没有乐器的情况下,用拍手来实现教学。△沃尔基尔监狱教学情况。来源:纽约大学监狱教育计划官网面试后不久,我被邀请到纽约州对接的一所男子监狱沃尔基尔(Wallkill)监狱去考察,参加囚犯的毕业典礼,相当于一次阶段性课程汇报。监狱对囚犯进行知识的传授的现象早在19世纪初期就已经有了,最初是美国牧师为了给囚犯进行宗教引导而发起的监狱教育计划,帮助囚犯阅读圣经和其他宗教的书籍,后来,监狱教学才陆续展开。监狱教育不仅能提升囚犯的整体素质,还能为政府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每在监狱教育上花费1美元,就可以节省4至5美元的监狱开销。美国有各种各样的监狱,按照高危人群、中危人群、低危人群分成不同的档次。比较大的州,如纽约州,仅男囚犯就有好几种监狱类型。监狱里有着鲜明的阶级,犯过罪的警察和性侵犯位于阶级的最底层,尤其是针对孩子、未成年人的性侵。这些人一旦进入监狱,马上就会遭到暴力。所以在纽约州,性侵犯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监狱,跟普通犯罪区隔开。第一次进监狱考察,我坐在囚犯中间△沃尔基尔监狱里上课的学生。来源:纽约大学监狱教育计划官网我去的这所监狱是综合性的,从犯罪严重性来说大约处于中等位置,囚犯可以自由走动。在申请的时候,我签署过很多材料。其中有一条是说,如果你被犯人绑架了,州政府没有义务出面交涉。这让我感到害怕。我们一共20多个人来。有几个副教授已经在这里教过一学期,我看到其中有一名亚洲女性。我好像得到了宽慰,心想她教了一个学期还活着,那一定没事儿。但一进去,就太吓人。毕业典礼在体育馆进行,体育馆只有一排一排的椅子,我问,我坐哪儿?他们说 ,大家都是随便坐。 当时有将近100个囚犯,都已经坐好了,我挑了个空椅子坐下,左边是个囚犯,右边也是个囚犯,前边有好几排囚犯,后边也是好几排。坐在我左边的黑人头上戴着一顶自己织的帽子,跟菩萨一样,非常平静。我坐下时,他对我点了点头,我也跟他点了点头,没有搭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坐在囚犯中间。我觉得很不安全,我到处看那些警卫,有一些警卫脸都是红红的。我就想,他们为什么这么紧张?看他们很紧张,我也开始紧张。△沃尔基尔监狱内的囚犯接受纽约大学通识教育文学学士学位证书。来源:twitter@nyuniversity毕业典礼开始了。每个人会轮流上台去,朗读他们写的作文,读着读着泪流满面。我就像在听演讲,一下子也被震撼到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干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试图从他们的作文里听出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写得非常感人。那时我想,原来我们的工作可以让他们产生那么强烈的满足感。可惜的是,纽约大学最终决定走实用型路线,取消了音乐课。他们认为音乐对于这些将要出狱的囚犯用处不大,因为出狱后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工作。但我的内心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监狱艺术教育的探路之后我又得知美国中部明尼苏达州有一个艺术基金项目,专门拨款给纽约市的艺术家。基金里有个条件是,艺术家要到当地的社区服务。我想到了监狱里的人们,觉得可以利用这个基金,到监狱里采风,给他们上一些音乐课,顺便为我的艺术作品找找灵感。我提交了申请,并顺利拿到基金。在那之前,音乐家、演奏家偶尔会到监狱里做义演活动,但没有任何作曲家进监狱的前例,所以我也算是探路人。这并不容易。△我与沙科皮女子监狱的图书馆长合影,这所监狱是全美拥有最大藏书量的监狱。我花了一年时间与沙科皮女子监狱交涉,让他们同意我进去。起初,我的申请理由是采访囚犯,为他们写歌剧,但这个理由连续三次都被当地州立政府否决。当时我有些心灰意冷,已经开始考虑把基金退回去。后来,我找到基金会的总监,跟我一起去监狱见副监狱长。刚进会议室,副狱长第一句话就告诉我,我的采访项目已经被砍掉了。整个屋子陷入沉默,没人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了。我随口说了一句,我觉得已经搞了这么多事情,非常麻烦你们了,很过意不去。反正我现在就在明州,不如就以志愿者的身份来为囚犯进行音乐教育。没想到一提到“教育”这个词,副监狱长立马就给我开了“绿灯”。随后,我以教育为主线重新设计整个项目,毫无阻力地就批下来了。我才恍然大悟,这一年多来,我像西西弗斯一样,整天把石头往坡上推,上去了又掉下来。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那就试试这个,试试那个,看看哪一条路行得通。原来一切都基于一个小小的关键词上的偏差。为了申请这个项目,我还特地请教过心理咨询师好友。他现在在退伍军人协会里担任主治心理医生,专门给从战地回来的、受过精神创伤的军人做咨询。他告诉我很多人进监狱是因为从小受了比较严重的精神创伤,并教我如何与他们相处。我们做了一整天的演习,他扮演囚犯。我因此了解到,一旦囚犯在我眼前发疯,该用什么心理学技巧让他们慢慢平静下来。囚犯送了我两幅画△我在佐治亚州沃克监狱和Holly一起演出。在明尼苏达州女子监狱的两年半里,我抽空还去了佐治亚州的一所男子监狱——沃克(walker)监狱。那是我同事Holly的项目,邀请我去写一个双小提琴奏鸣曲。她是小提琴家,每年大概有两到三次进监狱去给囚犯上音乐课,开演奏会。这是一所以宗教为纲领的监狱,只有在其他监狱表现非常好,才有资格来这里履行三年的服刑,无期徒刑的囚犯也能申请到这儿。但在这三年里,如果表现不好,随时都可能被送回原来的监狱。△囚犯用纸盒做的仿小提琴囚犯每天跟着牧师上课、做礼拜,也可以听广播和音乐、上手工作坊课。他们的手工技能非常高超。一进监狱的体育馆大堂,就能看到一座越战阵亡人员纪念碑,是囚犯用纸盒子做成的,上面手写着几万个名字。他们还会用纸盒子做越野车、小提琴,所有艺术品都精致到不可思议。△2018年,我与沃克监狱的工作人员合影,右一为监狱长△这位囚犯朋友送给我的画这些囚犯还学习绘画艺术。记得我第一次在这所监狱演出后,一个囚犯听完产生灵感,回去画了张油画,让监狱里的牧师帮忙从监狱寄给我。牧师说,他花了很多工夫,还在画的背后写了几句话,我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我查到了他犯的罪,是无期徒刑。△2017 年,音乐会结束后与在座每一位囚犯握手第二次我去演出,他又画了一幅画送给我。演出完有献画仪式,囚犯们一个一个上来排着队跟我们握手。我大概跟100多个囚犯握手,他们说了一些很感激的话,感激我们进他们的监狱,带来音乐和艺术。△那位囚犯在握手时,送了第二幅画给我。轮到他跟我握手时,他把画递给我,一句话也不说,就看着我。他看上去有一点内向,很平静。他送我的画很漂亮,能看出是有艺术天分的人,但我没有任何跟他交流的欲望。虽然我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如果他一定要跟我说话,我还是会觉得有点阻力。这也是我自身的局限性吧。他犯了什么事呢? 一天,他开车到加油站,无缘无故地把给他加油的菲律宾移民一枪打死了。难以想象看上去非常正常的,没有任何暴力倾向,而且画画水准这么好的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通。现在这两张画都放在在我的衣橱里,没挂出来。一幅是抽象的,另一幅是半抽象的,看上去像个快要被吞掉的,坑坑洼洼的月亮。除特殊标注外,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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